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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遙遠(yuǎn)的異鄉(xiāng)，只要一想起故鄉(xiāng)，我的心就難免隱隱作痛。
我的故鄉(xiāng)有1條河叫府河。據(jù)《云夢縣志》記載，作為長江支脈漢水的支流，自春秋時期，府河就是荊楚大地上的主要航道之一。如今，它像1條巨龍搖頭擺尾，游走在江漢平原上。而小小的云夢城就依偎在它的腰間。
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清澈透底的河水靜靜向東南方向涌流，云夢城也按照自我的習(xí)慣在日夜往復(fù)之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不知是什么緣故。無論是遺留在典籍中，還是留存于人們記憶里，許多令人神往的好東西，都如同過眼云煙一樣無從覓其蹤跡。就咱們云夢來說，當(dāng)年楚“昭王避吳時亂，筑城云夢”所留下的那個“楚王城”呢？“入秦為禁苑”時，那林木蔥蘢、湖泊遍野、滿地生靈的云夢沼澤呢？那碧水連天的曲陽湖呢？還有高聳的“云臺接天碧”的云臺山呢？
沒有了。咱們所能找到的，只有那些故國遺墟上的碎片和帶有濃厚杯具色彩的地名。云夢城、曲陽路、云臺山路、楚王城大道……，如果把這些勉強(qiáng)能夠懷舊的東西用來表現(xiàn)一個城市的進(jìn)步，就更加令人欲哭無淚了。
其實(shí)，人類在生存和發(fā)展的過程中，的確像癌細(xì)胞那樣自私地滿足著自我一時的快感，把個完美、年輕的自然糟蹋得千瘡百孔、百病纏身。留下來的，無疑都是些古老、苦澀而又俗套的故事。
但府河流過云夢城的那一段風(fēng)景卻以前是個例外。
云夢城很小。生活在這樣一個既無法現(xiàn)代得起來，又找不到多少可供呼朋引伴，把盞飲酒、焚香品茗之處的小城，唯一的樂趣是到府河岸邊去踏青，去柳岸綠堤浸染鳥語花香的新鮮空氣，去傾聽清澈河水靜靜涌流的天籟之音。
府河自北面蜿蜒而來，它抱著云夢城環(huán)繞大半個圈子，略作停頓，然后扭頭東南而去。兩岸河堤綠草護(hù)坡、楊柳夾岸，襯托出從亙古流來的河道，就連運(yùn)行于河面的帆船、篷船都帶有古色古香的韻味。難怪著名導(dǎo)演陳懷凱拍攝李自成和張獻(xiàn)中的電影《雙雄會》時，選中了這個地方作外景。他完全未加任何修飾就在這兒拍出了幾百年前的英雄故事。只是他在離開云夢前召開的歸納會上的一番講話，至今仍然令云夢人一想起來就無比心寒。“感謝云夢縣委、縣政府給咱們帶給了一個幾百年前的優(yōu)秀外景地”。這話使在場的云夢縣委、縣政府的領(lǐng)導(dǎo)感到很沒有面子，當(dāng)場十分尷尬。其實(shí)，陳大導(dǎo)演的這番夸獎是誠心誠意，他們根本用不著慚愧，完全就應(yīng)驕傲才是。能保護(hù)好這樣1條原湯原汁的古河道，堪稱功在當(dāng)代、利在千秋啊。
在河邊，一棵參天古柳上有一個隨風(fēng)搖曳的鴉雀窩，成群的鴉雀在樹上嬉戲。那是一種多么和平、吉祥、溫馨而又古樸的完美情境啊。
我慣常的興趣，就在于，當(dāng)我漫步于河岸有些倦意的時候，就到那棵大樹下的草坪上盤腿而坐，然后，取出從城里帶來的楓梓崗谷酒和豆腐干、花生米獨(dú)酌。一家鴉雀在我的頭頂往來飛騰、跳躍，喳喳絮叨、其樂融融。喝著家鄉(xiāng)美酒，應(yīng)對一河清流，聽鴉雀聚會和風(fēng)中柳葉的鼓掌和鳴，看遠(yuǎn)去近來的篷船、帆影，古人所謂“孤舟蓑笠翁，獨(dú)釣寒江雪”的意境恐怕也但是于此。
這真是一處上好的休閑所在。
但是，好境不長。我不知道，那一向在古柳上休養(yǎng)生息的一窩鴉雀是從何處遷徙而來，居然在好長一段時刻內(nèi)沒有遭咱們?nèi)说拇驍�。�?dāng)我親眼看到幾個光屁股孩子正往古柳上攀爬的時候，我也憶起兒時到處爬樹掏鳥蛋、捉幼鳥、拆鳥窩的經(jīng)歷。我才明確地感覺到，如今的孩子，他們可爬的大樹少多了，可掏的鳥窩幾乎絕跡了，而被咱們稱為喜慶之鳥、吉祥之鳥的鴉雀也已經(jīng)很少能看到了。我趕緊跑下河堤，阻止他們。
“這樹是你家的？”
當(dāng)然不是。
“這鳥窩是你家的？”
我搖頭。
“這鴉雀是你家的？”
那當(dāng)然更不是了。
“才巧。那咱們?yōu)槭裁床荒芘溃俊?/p>
我唯一能阻止他們的.理由是：這棵樹太大、太高，不容易爬。即使爬上去了，也很危險(xiǎn)，而且，柳樹的枝椏很脆，容易折斷，萬一掉下來，即使不摔死也必須落下殘疾。你們是這么漂亮的孩子，萬一殘疾了，今后怎樣辦？
那幫孩子仰頭望望搖曳于風(fēng)中的鴉雀窩，最后打消了要攀爬掏窩的念頭。他們走了，我并不放心。說句內(nèi)心話，我當(dāng)然也擔(dān)心他們爬樹的行動會摔壞身子，但我最擔(dān)心的，還是那遙遙曳曳的鴉雀窩。
這個星期天，我全泡在了這棵古柳樹下。我不是為了做什么自然界的衛(wèi)士，而是為了贖罪。我以前是危害鳥類生存的罪魁禍?zhǔn)字�。我完全�?jiān)信，正是正因一代代孩子總鐘愛以爬樹掏鳥窩為樂，這天的孩子們才少有鳥窩可掏了。不久的將來，咱們的孩子們就沒有鳥窩可掏甚至看不到飛鳥了。咱們的天空那么空曠、那么寂寞，咱們?nèi)祟愖罱K必將孤獨(dú)地消亡。什么時候，不僅僅是大人，即使是孩子們，他們在干著危及自然界其他萬物生靈的生存的事情時，能思考到為子孫萬代的孩子們留下一個完美的夢境呢？
在以后的日子，我每一天都牽掛著那個鴉雀窩。我感到，那個鳥窩最終逃脫不了被拆毀的命運(yùn)，那一窩的鴉雀必將再一次流離失所，甚至有可能慘遭毒手。
那個星期天，天一亮，我就直奔府河。一出城，我就把目光投向那棵古柳的樹冠�！莻�鴉雀窩依然在晨風(fēng)中搖曳，那一家鴉雀正“喳喳”叫著飛來飛去忙碌。我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我對那一群孩子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激。他們看來是不會再侵?jǐn)_鴉雀們已經(jīng)十分艱難的日子了。
杯具最終還是無法避免。
大約一個多月以后，我再一次到府河去踏青。走出縣城街口，遠(yuǎn)遠(yuǎn)的，我沒有看到那飄搖于空中的鳥窩。不僅僅如此，就連那棵古柳樹也不見了，留下的，是一片白白的、空曠的天空。
是誰把那棵樹鋸掉了呢？
翻過河堤，我赫然看見那棵古柳簸箕大的樹兜仿佛朝天仰著的被砍伐、被殺戮的脖頸。我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正在那里莫名地悲戚，幾聲哀傷的鴉雀啼叫聲燒熱我全身的血液。我看到一只鴉雀在前面低挨的樹上飛飛停停，孤獨(dú)地啼鳴。我無力給它帶給任何有實(shí)際好處的幫忙。我的眼淚不由自主涌出眼簾。
我早知道是這樣的結(jié)果。那棵樹、那樹上的鳥窩、那鳥窩里的鴉雀……。
我也知道人類的結(jié)果。這地球、這除人以外的萬物生靈必將毀滅在咱們?nèi)俗晕业氖种小?/p>
大家其實(shí)也都知道。就像明知道吃了opium嫖了女生會上癮會毀滅自我的性命一樣，人們總是無法犧牲自我肉體的欲望阻止自我干危害他人也危害自我最終危害后人的壞事。
一個純凈、安詳、雅致、空靈的府河夢就這樣破滅了。身處遙遠(yuǎn)的南國異鄉(xiāng)，我依然要經(jīng)�？吹皆S多類似于府河的故事。我已經(jīng)很少能看到鴉雀的機(jī)會了，甚至一向好幾年一只鴉雀也看不見。我不敢思念家鄉(xiāng)，那會觸動我以前受傷的神經(jīng)。我不能不懷念家鄉(xiāng)，只有那個溫馨的夢偶爾能夠安慰我的靈魂。因此，我具定要生存、生活得很沉重、很疲憊。我也堅(jiān)信，也許，在咱們的后世，即使是如我那般清雅的夢境，也可能不會產(chǎn)生于后世子孫的心靈。翻一翻祖先的典籍，看一看咱們生存的環(huán)境，咱們一代代人所丟失的夢還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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