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之仙人島》原文及譯文
引導(dǎo)語:《聊齋志異》,簡稱《聊齋》,俗名《鬼狐傳》,是中國清代著名小說家蒲松齡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集。下面是yjbys小編為你帶來的《聊齋志異之仙人島》原文及譯文,希望對大家有所幫助。
【原文】
王勉字黽齋,靈山人。有才思,屢冠文場,心氣頗高,善誚罵,多所凌折。偶遇一道士,視之曰:“子相極貴,然被‘輕薄孽’折除幾盡矣。以子智慧,若反身修道,尚可登仙籍。”王嗤曰:“福澤誠不可知,然世上豈有仙人!”道士曰:“子何見之卑?無他求,即我便是仙耳。”王乃益笑其誣。
道士曰:“我何足異。能從我去,真仙數(shù)十,可立見之。”問:“在何處?”曰:“咫尺耳。”遂以杖夾股間,即以一頭授生,令如己狀。囑合眼,呵曰:“起!”覺杖粗如五斗囊,凌空翕飛,潛捫之,鱗甲齒齒焉。駭懼,不敢復(fù)動。移時,又呵曰:“止!”即抽杖去,落巨宅中,重樓延閣,類帝王居。有臺高丈余,臺上殿十一楹,弘麗無比。道士曳客上,即命童子設(shè)筵招賓。殿上列數(shù)十筵,鋪張炫目。道士易盛服以伺。少頃,諸客自空中來,所騎或龍、或虎、或彎鳳,不一類。又各攜樂器。有女子,有丈夫,有赤其兩足。中獨一麗者跨彩鳳,宮樣妝束,有侍兒代抱樂具,長五尺以來,非琴非瑟,不知其名。酒既行,珍肴雜錯,入口甘芳,并異常饈。王默然寂坐,惟目注麗者,然心愛其人,而又欲聞其樂,竊恐其終不一彈。酒闌,一叟倡言曰:“蒙崔真人雅召,今日可云盛會,自宜盡歡。請以器之同者,共隊為曲。”于是各合配旅。絲竹之聲,響徹云漢。獨有跨鳳者,樂伎無偶。群聲既歇,侍兒始啟繡囊橫陳幾上。女乃舒玉腕,如掐箏狀,其亮數(shù)倍于琴,烈足開胸,柔可蕩魄。彈半炊許,合殿寂然,無有咳者。既闋,鏗爾一聲,如擊清磬。并贊曰:“云和夫人絕技哉!”大眾皆起告別,鶴唳龍吟,一時并散。
道士設(shè)寶榻錦衾,備生寢處。王初睹麗人心情已動,聞樂之后涉想猶勞;念己才調(diào),自合芥拾青紫,富貴后何求弗得;頃刻百緒,亂如蓬麻。道士似已知之,謂曰:“子前身與我同學(xué),后緣意念不堅,遂墜塵網(wǎng)。仆不自他于君,實欲拔出惡濁;不料迷晦已深,夢夢不可提悟。今當(dāng)送君行。未必?zé)o復(fù)見之期,然作天仙須再劫矣。”遂指階下長石,令閉目坐,堅囑無視。已,乃以鞭驅(qū)石。石飛起,風(fēng)聲灌耳,不知所行幾許。忽念下方景界未審何似,隱將兩眸微開一線,則見大海茫茫,渾無邊際。大懼,即復(fù)合,而身已隨石俱墮,砰然一響,汩沒若鷗。
幸夙近海,略諸泅浮。聞人鼓掌曰:“美哉跌乎!”危殆方急,一女子援登舟上,且曰:“吉利,吉利,秀才‘中濕’矣!”視之,年可十六七,顏色艷麗。王出水寒栗,求火燎之。女子言:“從我至家,當(dāng)為處置。茍適意,勿相忘。”王曰:“是何言哉!我中原才子,偶遭狼狽,過此圖以身報,何但不忘!”女子以棹催艇,疾如風(fēng)雨,俄已近岸。于艙中攜所采蓮花一握,導(dǎo)與俱去。
半里許入村,見朱戶南開,進(jìn)歷數(shù)重門,女子先馳入。少間,一丈夫出,是四十許人,揖王升階,命侍者取冠袍襪履,為王更衣。既,詢邦族。王曰:“某非相欺,才名略可聽聞。崔真人切切眷戀,招升天闕。自分功名反掌,以故不愿棲隱。”丈夫起敬曰:“此名仙人島,遠(yuǎn)絕人世。文若姓桓,世居幽僻,何幸得近名流。”因而殷勤置酒。又從容而言曰:“仆有二女,長者芳云年十六矣,只今未遭良匹,欲以奉侍高人,如何?”王意必采蓮人,離席稱謝;该卩忺h中,招二三齒德來。顧左右,立喚女郎。無何,異香濃射,美姝十余輩,擁芳云出,光艷明媚,若芙蕖之映朝日。拜已即坐,群姝列侍,則采蓮人亦在焉。
酒數(shù)行,一垂髫女自內(nèi)出,僅十余齡,而姿態(tài)秀曼,笑依芳云肘下,秋波流動;冈唬“女子不在閨中,出作何務(wù)?”乃顧客曰:“此綠云,即仆幼女。頗惠,能記典、墳矣。”因令對客吟詩,遂誦《竹枝詞》三章,嬌婉可聽,便令傍姊隅坐;敢蛑^:“王郎天才,宿構(gòu)必富,可使鄙人得聞教乎?”王即慨然誦近體一作,顧盼自雄,中二句云:“一身剩有須眉在,小飲能令塊磊消。”鄰叟再三誦之。芳云低告曰:“上句是孫行者離火云洞,下句是豬八戒過子母河也。”一座撫掌;刚埰渌,王述《水鳥》詩云:“潴頭鳴格磔,……”忽忘下句。甫一沉吟,芳云向妹呫呫耳語,遂掩口而笑。綠云告父曰:“渠為姊夫續(xù)下句矣。云:“狗腚響弸巴。’”合席粲然。王有慚色;割櫡荚疲号阅。
王色稍定,桓復(fù)請其文藝。王意世外人必不知八股業(yè),乃炫其冠軍之作,題為“孝哉閔子騫”二句,破云:“圣人贊大賢之孝……”綠云顧父曰:“圣人無字門人者,‘孝哉……’一句,即是人言。”王聞之,意興索然;感υ唬“童子何知!不在此,只論文耳。”王乃復(fù)誦,每數(shù)句,姊妹必相耳語,似是月旦之詞,但嚅囁不可辨。王誦至佳處,兼述文宗評語,有云:“字字痛切。”綠云告父曰:“姊云:‘宜刪“切”字。’”眾都不解。桓恐其語嫚,不敢研詰。王誦畢,又述總評,有云:“羯鼓一撾,則萬花齊落。”芳云又掩口語妹,兩人皆笑不可仰。綠云又告曰:“姊云:‘羯鼓當(dāng)是四撾。’”眾又不解。綠云啟口欲言。芳云忍笑訶之曰:“婢子敢言,打煞矣!”眾大疑,互有猜論。綠云不能忍,乃曰:“去‘切’字,言‘痛’則‘不通’。鼓四撾,其聲云‘不通又不通’也。”眾大笑。桓怒訶之,因而自起泛卮,謝過不遑。
王初以才名自詡,目中實無千古,至此神氣沮喪,徒有汗淫。桓諛而慰之曰:“適有一言,請席中屬對焉:‘王子身邊,無有一點不似玉。’”眾未措想,綠云應(yīng)聲曰:“黽翁頭上,再著半夕即成龜。”芳云失笑,呵手扭脅肉數(shù)四。綠云解脫而走,回顧曰:“何預(yù)汝事!汝罵之頻頻不以為非,寧他人一句便不許耶?”桓咄之,始笑而去。鄰炎辭別。
諸婢導(dǎo)夫妻入內(nèi)寢,燈燭屏榻,陳設(shè)精備。又視洞房中,牙簽滿架,靡書不有。略致問難,響應(yīng)無窮。王至此,始覺望洋堪羞。女喚“明珰”,則采蓮者趨應(yīng),由是始識其名。屢受誚辱,自恐不見重于閨闥;幸芳云語言雖虐,而房幃之內(nèi),猶相愛好。王安居無事,輒復(fù)吟哦。女曰:“妾有良言,不知肯嘉納否?”問:“何言?”曰:“從此不作詩,亦藏拙之一道也。”王大慚,遂絕筆。
久之,與明珰漸狎,告芳云曰:“明珰與小生有拯命之德,愿少假以辭色。”芳云乃即許之。每作房中之戲,招與共事,兩情益篤,時色授而手語之。芳云微覺,責(zé)詞重疊,王惟喋喋,強(qiáng)自解免。一夕對酌,王以為寂,勸招明珰。芳云不許,王曰:“卿無書不讀,何不記‘獨樂樂’數(shù)語?”芳云曰:“我言君不通,今益驗矣。句讀尚不知耶?‘獨要,乃樂于人要;問樂,孰要乎?曰:不。’”一笑而罷。適芳云姊妹赴鄰女之約,王得間,急引明珰,綢繆備至。當(dāng)晚,覺小腹微痛,痛已而前陰盡腫。大懼,以告芳云。云笑曰:“必明珰之恩報矣!”王不敢隱,實供之。芳云曰:“自作之殃,實無可以方略。既非痛癢。聽之可矣。”數(shù)日不疹,優(yōu)悶寡歡。芳云知其意,亦不問訊,但凝視之,秋水盈盈,朗若曙星。王曰:“卿所謂‘胸中正,則眸子鷁焉’。”芳云笑曰:“卿所謂‘胸中不正,則鷁子眸焉’。”蓋“沒有”之“沒”,俗讀似“眸”,故以此戲之也。王失笑,哀求方劑。曰:“君不聽良言,前此未必不疑妾為妒意。不知此婢,原不可近。曩實相愛,而君若東風(fēng)之吹馬耳,故唾棄不相憐。無已,為若治之。然醫(yī)師必審患處。”乃探衣而咒曰:“‘黃鳥黃鳥,無止于楚!’”王不覺大笑,笑已而瘳。
逾數(shù)月,王以親老子幼,每切懷憶,以意告女。女曰:“歸即不難,但會合無日耳。”王涕下交頤,哀與同歸,女籌思再三,始許之,桓翁張筵祖餞。綠云提籃入,曰:“姊姊遠(yuǎn)別,莫可持贈。恐至海南,無以為家,夙夜代營宮室,勿嫌草創(chuàng)。”芳云拜而受之。近而審諦,則用細(xì)草制為樓閣,大如櫞,小如橘,約二十余座,每座梁棟榱題歷歷可數(shù),其中供帳床榻類麻粒焉。王兒戲視之,而心竊嘆其工。芳云曰:“實于君言:我等皆是地仙。因有夙分,遂得陪從。本不欲踐紅塵,徒以君有老父,故不忍違。待父天年,須復(fù)還也。”王敬諾;改藛枺“陸耶?舟耶?”王以風(fēng)濤險,愿陸。出則車馬已候于門。
謝別而邁,行蹤騖駛。俄至海岸,王心慮其無途。芳云出素練一匹,望南拋去,化為長堤,其闊盈丈。瞬息馳過,堤亦漸收。至一處,潮水所經(jīng),四望遼邈。芳云止勿行,下車取籃中草具,偕明珰數(shù)輩,布置如法,轉(zhuǎn)眼化為巨第。并入解裝,則與島中居無稍差殊,洞房內(nèi)幾榻宛然。時已昏暮,因止宿焉。
早旦,命王迎養(yǎng)。王命騎趨詣故里,至則居宅已屬他姓。問之里人,始知母及妻皆已物故,惟老父尚存。子善博,田產(chǎn)并盡,祖孫莫可棲止,暫僦居于西村。王初歸時,尚有功名之念,不恝于懷;及聞此況,沉痛大悲,自念富貴縱可攜取,與空花何異。驅(qū)馬至西村見父,衣服滓敝,衰老堪憐。相見,各器失聲;問不肖子,則出賭未歸。王乃載父而還。芳云朝拜已畢,燂湯請浴,進(jìn)以錦裳,寢以香舍。又遙致故老與談宴,享奉過于世家。子一日尋至其處,王絕之不聽入,但予以廿金,使人傳語曰:“可持此買婦,以圖生業(yè)。再來,則鞭打立斃矣!”子泣而去。王自歸,不甚與人通禮;然故人偶至,必延接盤桓,撝抑過于平時。獨有黃子介,夙與同門學(xué),亦名士之坎坷者,王留之甚久,時與秘語,賂遺甚厚。居三四年,王翁卒,王萬錢卜兆,營葬盡禮。時子已娶婦,婦束男子嚴(yán),子賭亦少間矣;是日臨喪,始得拜識姑嫜。芳云一見,許其能家,賜三百金為田產(chǎn)之費。翼日,黃及子同往省視,則舍宇全渺,不知所在。
異史氏曰:“佳麗所在,人且于地獄中求之,況享受無窮乎?地仙許攜姝麗,恐帝闕下虛無人矣。輕薄減其祿籍,理固宜然,豈仙人遂不之忌哉?彼婦之口,抑何其虐也!”
【譯文】
有個叫王勉字黽齋的人,家在靈山,很有才氣,考試總考第一。他心氣很高,善譏諷人,不少人都受過他的奚落。
這天他偶然遇到個道士,道士打量了他一番說:“你的相貌主大貴,可惜被你輕薄的缺點給抵消了。憑你的聰明才學(xué),如果不讀書,去修道,還有可能成仙。”王勉譏笑說:“誰將來有多大的福,這是不可能知道的。我只知道世上并沒有什么仙啊神的。”道士說:“你的見識怎么這樣淺薄?仙人,不用找,我就是。”王勉更笑他荒唐。道士說:“我這個仙還沒什么特別,你如隨我去,立刻能叫你見上幾十個真正的仙人。”王勉問:“去哪兒?”道士說:“近得很。”于是把拿的木杖夾在腿間,把另一頭交給王生,叫他學(xué)自己的樣子,囑咐他閉上眼,叫聲“起”,王生就覺得木杖忽然粗得像能盛五斗糧食的布袋,騰空飛起。王生悄悄一摸,一片片的鱗甲刺手,嚇壞了,動也不敢動。一會兒,道士又叫一聲“住”!就把木杖抽去,落到一所大宅院里。 只見樓閣重重,像帝王家,有個丈把高的臺子,臺上有座大殿,前后豎著十一根柱子,非常宏大華麗。道士拉他上去,就吩咐童子設(shè)宴,招待客人,殿內(nèi)一下了擺了幾十桌筵席,那個闊氣,叫人眼花繚亂。道士換了好衣服等侯。不多會兒,諸位客人從天上來了,騎龍的、跨風(fēng)的、騎虎的,等等不一,還帶著樂器。有女有男,有赤腳的。內(nèi)中有個美麗的婦人,騎彩鳳,宮中打扮,有童子替她抱著樂器。樂器五尺來長,不是琴,也不是瑟,叫不出名來。
酒宴開始,佳肴滿桌。王勉只覺吃起來又香又甜,一點也不像平常菜肴。王勉無言靜坐,只看那美婦,心中喜歡她,惟恐她一直不彈。酒飲得差不多了,一位老者倡議說:“多虧崔真人邀請,今天可算盛會,當(dāng)然該飲個盡興。請大家以樂器分類,同一類的來個大合奏吧!”于是各自找伴兒配合,演奏起來。美妙的音樂響徹云霄。唯有那騎彩鳳的,跟誰也搭不上伴兒。大家奏完,童子才打開樂器袋,擺到案子上。女的伸出白皙的手腕。像撥箏那樣,開始演奏。聲音比琴響亮得多。雄壯處使人胸懷開闊,柔婉處勾人魂魄。奏了半頓飯工夫,整個大殿里靜得很,連個咳嗽的也沒有。曲終,“當(dāng)”的一聲收住,像鼓磐那樣清脆。眾人齊稱贊說:“云和夫人真是絕技啊!”大家起身告別,一時龍吟,鳳鳴,都散了。道士安排了上等床鋪被褥,供王勉休息。
王勉見麗人時,已經(jīng)心動,聽了她的音樂更加思念了。想想以自己的文才,做大官不難,那時要什么沒有?……頃刻間心緒亂極了。道士好像知道了他的心事,說:“你前生與我一起學(xué)道,后來因意志不堅定,才墜入塵世。我不是勉強(qiáng)你,實在是想使你從惡濁的塵世中自拔;誰知你陷得太深了,懵里懵懂的,喚不醒了,F(xiàn)在我就送你走,以后也不一定不能見面。但想做天仙,還得再受劫難才行。”于是就指著石階下一條長長的石頭,叫他閉上眼坐了,囑咐他不能睜眼看。說完,用鞭子把石頭一抽,石頭飛起來,王生耳邊呼呼有風(fēng),不知飛了多遠(yuǎn)。忽然想,在天上看下界,是個什么樣子;偷偷將眼睜開條細(xì)縫向下一看,見大海茫茫,無邊無際,嚇得趕緊閉眼,可是連石帶人已經(jīng)掉下去了。嘭!跟海鷗潛水似的,一下子扎進(jìn)水里,幸虧他過去住在海邊,會一點游泳。這時,便聽見有人拍巴掌,說:“這一跤摔得真美啊!”正危急間,一女子拉他上了船,并說:“好事兒,好事兒,秀才‘中濕’啦!”王生一看,見這女子有十六七歲,很漂亮。王凍得打哆嗦,求她弄火烤烤。女子說:“跟我到家,就安排。以后如得意了,可別忘了我。”王生說:“什么話!我是中原大才子,偶然這樣狼狽,以后該用一生來報答你,豈止是不忘!”
女子搖櫓劃船,行駛?cè)顼L(fēng),一會兒靠岸,在艙中拿出采來的一束蓮花,領(lǐng)他一起走。約走了半里路,進(jìn)了個村莊。見有一朝南的紅漆大門,進(jìn)去后又過了幾道門,女子先跑了進(jìn)去。不久,出來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作揖請王生進(jìn)屋。又吩咐傭人快拿衣帽鞋襪叫王生換了,然后,問起他的家世。王生說:“我不是說假話,我的才學(xué)還是有點知名度的,崔真人很喜歡我,邀請我去了天宮,我取功名做大官容易得很,所以不愿隱居。”那男子肅然起敬,說:“這地方叫仙人島,與人世隔絕。我姓桓,叫文若,幾輩子住在這僻靜地方,沒想到有接近名士的榮幸。”便殷勤地設(shè)下宴席,又不緊不慢地說:“我有兩個女兒,大的叫芳云,十六歲了,至今未遇見佳偶,打算叫她侍奉您,怎么樣?”王勉以為一定是那個采蓮姑娘,趕緊站起來表示感謝。男子叫人在鄰居中請幾位德高望重的人來作陪,又讓仆人馬上去叫女兒。頃刻問,襲來一陣濃香,十幾個美女簇?fù)碇荚瞥鰜砹。明媚光艷,像朝霞中的蓮花,拜見了客人,坐下。十幾位美女中就有那個采蓮人。酒過三巡,又出來個十來歲的女孩,姿態(tài)俊秀,笑著偎在芳云胳膊下邊,一雙水靈靈的大眼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看;肝娜粽f:“閨女家不在繡房里,出來干啥?”又對客人說:“這是綠云,是我小女兒。挺聰明,能背《三墳》、《五典》呢!”就叫她對客人吟詩,綠云即刻朗誦了三首“竹枝詞”,稚嫩宛轉(zhuǎn)的聲音很好聽;副憬兴ぶ憬阕隆S指跎f:“像王郎這樣的大才,一定寫過很多好文章,能不能叫大家聽聽呀?”王勉痛快地背誦了一篇近體詩作,涌完自豪地左看右看。其中有這么兩句:
“一身剩有須眉在,小飲能令塊磊消。”
鄰居老者再三地念誦。芳云低聲告訴他說:“上句是孫悟空離火云洞,下句是豬八戒過子母河呀。”說得滿座都鼓掌大笑;赣终埻跎僬b別的,王勉又誦了一首水鳥詩:“潴頭鳴格磔,”忽然想不起下句來了,他略一沉思,芳云對妹妹嘰嘰咕咕地耳語了幾句,捂著嘴笑起來。綠云對父親說:“姐姐給姐夫續(xù)上下句了,是狗腚響繃巴。”一席人都笑得閉不上嘴。王勉很不好意思。桓文若生氣地用眼睛瞪了下芳云,王勉表情才平靜了些;赣终埻踅榻B自己的文章。王勉想,這些與世隔絕的人一定不懂八股文,就炫耀起自己應(yīng)試得了第一名的一篇,題目是:“考哉閔子騫。”王勉文章破題的頭句說:“圣人贊大賢之孝……”綠云看看父親,說:“圣人沒有贊美學(xué)生的,‘孝哉……’一句應(yīng)該是別人的話。”王勉聽了,情緒馬上低落下來;感χf:“小孩子懂什么!別挑剔這個,評評文采怎么樣吧。”王勉又接著背誦,每誦幾句,姐妹倆就嘰嘰咕咕耳語,好像是些批評的話,只是咕咕噥噥聽不清。王勉念到得意處,連考官的評語也念出來了,有句評語是:“字字痛切。”綠云對父親說:“姐姐說:該把‘切’字刪去。”大家都不明白為什么;肝娜襞滤终f出叫王生難堪的話,不敢往下問。王勉把文章背完,又介紹考官的總評語。有這樣的句子:“羯鼓一撾,則萬花齊落。”芳云又捂著嘴跟妹妹嘁喳,兩人笑得前仰后合。綠云又對父親說:“姐姐說:‘羯鼓應(yīng)該撾四下’。”大家又不懂。綠云想說,芳云忍住笑嚇唬她:“妮子敢說,看不打死你!”眾人更不明白了,紛紛猜測是什么話。綠云忍不住,終于說:“刪去‘切’字,說‘痛’就‘不通’;再敲四下鼓,鼓聲不是‘不通不通’嗎?”眾人聽了大笑起來,桓文若生氣地斥責(zé)她們,趕快親自起身斟酒,陪不是。
王勉開始時還吹噓自己的才名,目中無人;到這時,再沒那么神氣,只有淌汗的份兒了;肝娜粲挚鋵⒘怂麅删,想給他個機(jī)會讓他下臺,說:“我剛想起一句,請你即席聯(lián)個下句:“‘王子身邊,無有一點不似玉’。”大家還沒來得及想,綠云應(yīng)聲說道:“黽翁頭上,再著半夕即成龜。”芳云失聲笑了出來,呵了手膈肢她。綠云脫身跑掉,回頭看著姐姐說:“關(guān)你什么事?你一遍遍地罵,別人才罵一句就不行了?”桓文若喝斥她,她才笑著走了。
鄰居老人告辭。婢女們領(lǐng)王勉夫妻進(jìn)內(nèi)室休息。內(nèi)室里屏風(fēng)床鋪,陳設(shè)精美齊全,燈燭照耀。再看洞房里,滿架子的函套,什么書都有。問她個生僻的問題,她沒有答不上的。到這時候,王勉才覺出自己學(xué)問差遠(yuǎn)了,應(yīng)該知羞才是。芳云喊“明珰”,采蓮女就小跑過來,這才知道她的名字。剛才被挖苦得夠嗆,唯恐妻子瞧不起自己;幸好芳云雖然嘴厲害,對丈夫還是極盡溫柔,王勉也就安下心來。沒事兒就吟幾句詩文,芳云說:“我有句忠言,不知你聽得進(jìn)聽不進(jìn)。”王問:“什么忠言?”芳云說:“從此別作詩,也是個掩飾短處的辦法。”王勉一聽,慚愧得很,就不再寫文章。
日子長了,王勉和明珰漸漸親昵,對芳云說:“明珰對我有救命之恩,希望你對她好些。”芳云立刻同意了。有時夫妻在臥室中玩耍,也叫上明珰一塊兒。兩人感情更深了,慢慢就發(fā)展到使眼色,打手勢進(jìn)行暗示的程度。芳云覺察出來,責(zé)備王勉,他唯唯地聽著,好歹混過去了。
這天晚上,王勉與芳云對吟,覺得寂寞,建議把明珰喊來,芳云不許。王勉說:“您讀了那么多書,怎么不記得‘獨樂樂’幾句?”芳云說:“我說你不通,這不更證明了。連句讀也不懂啊?‘獨要,乃樂于人要;問樂,孰要乎?曰:不’。”夫妻一笑而罷。
碰巧芳云姐妹去鄰女那兒赴約,王勉得了空兒,趕緊叫來明珰,盡情歡娛了一番。當(dāng)天晚上,王勉就覺得小肚子痛,痛過后,生殖器全縮回去了。嚇得告訴了芳云,芳云笑了,說:“一定是報了明珰的恩了!”王不敢隱瞞,實說了。芳云說:“自找的`禍,我實在沒辦法,不痛不癢的,隨它去。”幾天不愈,王勉心中郁悶,芳云知道,也不問,只是用明亮的眼睛看他。王勉說:“你正應(yīng)了一句古話:‘胸中正,則眸子瞭焉’”。芳云笑笑說;“你也應(yīng)了一句話:‘胸中不正,則瞭子眸焉。’”原來“沒”的方音讀如“眸”,故意用這話開他的玩笑。王勉也笑了,向芳云哀求治療的辦法。芳云說:“你不聽忠告,在這以前,還可能懷疑我忌妒呢。你不知道,這婢女本來不可親近,過去我說那些,實因為是愛你,可你……當(dāng)成了耳旁風(fēng),我才故意不可憐你。唉,沒辦法,給你治吧。可醫(yī)生必須觀察觀察。”就把手伸進(jìn)他衣服里,口中念道:“黃鳥黃鳥,無止于楚!”王勉聽他說得有趣,不覺大笑,笑過病就好了。
過了幾個月,王勉因雙親年老,孩子年幼,?嗫嗨寄,將這個告訴了芳云。芳云說:“想回家不難,可是再見面就不知哪天了。”王勉聽了,淚流滿面,求芳云與自己一起走。芳云考慮再三,才答應(yīng)了;肝淘O(shè)宴為他們餞行。綠云提了個籃子進(jìn)來說:“姐姐要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我們了,沒什么可送,怕你到了海上沒地方住,連夜替你造了房子,可別嫌粗糙。”芳云施禮接受了,湊近看是些用細(xì)草制成的樓閣,小的有橙子那么大,大的像桔子。大約有二十多座,每座的梁棟椽檁,根根清楚,里面的床帳桌倚,芝麻粒兒大小。王勉以為是小孩子玩藝兒,可心里也嘆服她的手巧。芳云說:“實告訴你吧,我們是地仙,因為與你有緣份才嫁了你。本來我不愿與你同去凡塵,僅為你老父親在,不忍違背你的意思。等老父親百年后,還得再回來。”王勉恭敬地答應(yīng)著;肝虇枺“從水路走,從旱路走?”王勉受過水上風(fēng)險,表示愿從旱路走。出了門,車馬已等在那里了。 告辭了桓翁一家登上歸程。馬行迅疾,很快到了海岸邊,王勉正愁無路可走,芳云拿出一匹白綢子,向南一抖,立刻變成了一帶長堤,一丈多寬,轉(zhuǎn)瞬問就過去了,長堤也慢慢收了起來。又到一處,有一片無邊無際的潮水。芳云止住車馬不讓再走,下了車,取出籃子中用草做成的房舍,同明珰等婢女按一定布局?jǐn)[好,轉(zhuǎn)眼間變成一處大宅院。一齊進(jìn)去卸下行裝,跟島上的房邸并無兩樣,連同房屋的桌呀、床啊也和原來一樣。這時,天色已晚,就住下了。
次日早晨,叫王勉把父母接來贍養(yǎng)。王勉打發(fā)人騎馬到老家,到了才知道家中宅屋已經(jīng)換了主人;問鄰里,說是他母親和兒子都早死了,只有老父親還活著。王勉的兒子愛賭博,家產(chǎn)全輸光了,爺爺孫子連住的地方都沒有,臨時借宿在西村。
王勉剛回來時,還想取功名,所以不把家境放在心上,直到了解了這些情況才非常難過地想,富貴縱然好,可是跟夢中之花有什么區(qū)別?騎馬到了西村,見老父親穿得又臟又破,衰老得可憐。父子都失聲痛哭,問起他那個沒出息的兒子,說是出去賭沒回來。王勉就用馬接了父親回來。芳云拜了公爹,燒了水請老人洗澡。送來綢緞衣服,讓他住在熏了香的臥室里。又送信請來了公爹的老友陪他說話,老人的生活超過了名門大家。
一天,王勉的兒子找來了,王勉不讓他進(jìn)家門,只給了二十兩銀子。叫人告訴他:“用這些錢娶個媳婦過日子吧。再敢來,用鞭子打死!”兒子哭著走了。
王勉自從回了老家,不大與別人來往,可是老朋友偶然來到,一定款留幾天,說話比原來謙虛多了。其中獨有個黃子介,是老同學(xué),也是個不及第的名士,王勉留他住了好多天。還常說些秘密話,送的錢物也多。住了三四年,王老頭去世,王勉花一萬兩銀子請人看塋地,厚禮葬了。這時,兒子已成了家,媳婦管得嚴(yán),兒子賭博也少了,在爺爺?shù)膯适律,兒媳才拜見了公婆。芳云一見,斷定她能操家,又賜三百兩銀子作為買田產(chǎn)的資本。
第二天,黃子介帶了王勉的兒子一同去拜謁,王勉住的房舍院落都已消失,不知他們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