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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jīng)典散文：《妞妞，一個父親的札記》
一
B接茬：“學術(shù)界的事，我們大家決定的�！�
L舉杯：“我為世上又多了一個母親而祝福，我為世上多了一個這樣的母親而擔憂。”
舉座皆笑，雨兒也笑。到家后，仿佛回過味來，問我：
“他這是什么意思？”
“這意思是——你太省心，不是個稱職的母親。”
她的確省心，懷孕后尤甚，天天睡懶覺，起了床又從這張床轉(zhuǎn)移到那張床，把家里所有的床（有五張呢）都睡遍，慵懶得無以復加。她說，這叫練習坐月子。
“這么懶，生出個孩子也懶�！彼赣H責備。
“懶了好帶！”她答。
她懶洋洋地躺在床上，捧著愈來愈膨大的乳房，側(cè)身從鏡子里察看色澤變濃的乳暈。
我旁白：“它一直在游戲，現(xiàn)在要工作了�！�
“像頭大象，”她噘嘴，“誰說這不是一種犧牲！”
接著向我宣布三條決定：一、她要躺著喂奶；二、孩子滿月后就斷奶；三、夜里讓保姆帶孩子睡。
孩子生下來后，她把這些決定忘得精光。
懷孕兩個月時，雨兒和我游少林寺，在一座廟堂里看香客們跪在佛像前磕頭。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會兒是雨兒跪在那里了，她微微低頭，雙手合十輕輕攏在鼻子前，看去像在捂鼻子，那樣子又虔誠又好玩。她在佛像前跪了很久，大約在許一個長長的愿。
后來我問她許了什么愿，她有點不好意思，但終于悄悄告訴我：“求佛保佑我生的孩子不缺胳膊少腿，不是三瓣嘴六個指頭�！�
真是個傻妞。在我們身罹災(zāi)難之后，這個捂著鼻子跪在佛像前的傻妞形象一次次顯現(xiàn)在我眼前，使我心酸掉淚�？墒茄巯�，受到祝愿的小生命在她肚子里似乎生長得相當順利。其間只有一次，在懷孕五個月時，她發(fā)高燒住進醫(yī)院，小生命陪著受了一番折磨，但這次危機好 像也順利度過了。我們仿佛看見這只生命小舟在一陣不大的風浪中顛簸了一下，又完好無損地繼續(xù)朝我們駛來。盡管后來事實證明這場病的后果是致命的，當時它在我們心中卻只投下了少許陰影，而這少許陰影也暫時被一個喜訊驅(qū)散了。就在住院期間，醫(yī)生給她做了一次B超。
“你猜，是男是女？”她笑問我。
“女兒。”
“對了，一個傻大姐。我小時候，人家就叫我傻大姐�！彼龘崦亲咏又f：“真想親親小DADA,她太可憐了，無緣無故受這么多苦。小DADA,你是個傻妞，媽媽也愛你�！�
“有毛病嗎？”
“看不出。醫(yī)生說我的胎音很有力呢�！彼粺o自豪地說。
“是小DADA的�！�
“我們倆不一回事？”
“你們倆真棒。”
二
我盼望生個女兒——
因為生命是女人給我的禮物，我愿把它奉還給女人；
因為我知道自己是個溺愛的父親，我怕把兒子寵驕，卻不怕把女兒寵嬌；
因為兒子只能分擔我的孤獨，女兒不但分擔而且撫慰我的孤獨；
因為上帝和我都苛求男兒而寬待女兒，渾小子令我們頭疼，傻妞卻使我們破顏；
因為詩人和女性訂有永久的盟約。
三
雨兒站在街心花園里，肚子奇大，臉色紅潤，像個大將軍。我在一旁按快門。兩個小伙子走過，贊道：“嘿，威風凜凜！”
這位威風凜凜的大將軍在幾天后的一個早晨醒來，突然大喊一聲：“破水了！”
小保姆阿珍喚來住在隔壁的她母親，母親急忙打電話叫車，一時叫不到，慌了手腳。她倒鎮(zhèn)定自若，躺在床上指揮母親和阿珍干這干那，不失大將軍風度。露露聞訊趕到醫(yī)院，看見她坐在急診室的長椅上，腿上擱著包包，仍在指揮母親和小保姆辦理入院的種種手續(xù)。
當時我在歌德學院北京分院學德語，天天走讀。那天，由于雨兒未到預產(chǎn)期，我也早早地上學去了。中午回家，已是人去屋空。
我只有一個念頭：立即到她身邊去！
可是談何容易，我們已被產(chǎn)房的一堵墻隔開。我隔墻喊話，被護士轟了出來。露露通過熟人和醫(yī)生打招呼，醫(yī)生讓我回家等電話。
晚上，醫(yī)生打電話讓我去，告訴我：胎膜沒有破，是假破水；由于引產(chǎn)，宮口已開三指，但入盆不深。需要當機立斷：做不做破腹產(chǎn)？
我咬咬牙，在手術(shù)申請書上簽了字。
她躺在擔架車上，朝我微笑。
“好玩嗎？”我問。
“好玩，像電影里一樣�！�
二十二時零五分，擔架車消失在手術(shù)室的大門后。
在電影里，鏡頭通常隨著大門的關(guān)閉而懸置，我們看不見大門后發(fā)生的事情，只能看見徘徊在大門外的丈夫的嚴峻臉色。現(xiàn)在正是這樣，無形的.鏡頭對準我，我覺得自己也在扮演電影里的一個角色，但一點兒不好玩。
人生中有許多等待，這是最揪心的一種。我的目光不斷投向緊閉的大門，知道大門后正在進行某個決定我的命運的過程，然而，我不但不能影響它，反而被徹底排除在外。我只能耐心等待大門重新打開，然后，不管從那里出來的是什么，我都必須無條件地接受。這是一種真正的判決。
一位朋友的妻子曾經(jīng)向我抱怨，在她被產(chǎn)前陣痛折磨得死去活來時，她的丈夫卻微笑著對她說：“人類幾十萬年就是這么走過來的�！蔽抑肋@個壞丈夫的微笑有多么無奈。海明威筆下的那個醫(yī)生替一個印地安女人做破腹產(chǎn)手術(shù)，手術(shù)很成功，可是醫(yī)生發(fā)現(xiàn)，在手術(shù)過程中，那女人的丈夫已經(jīng)用一把剃刀結(jié)果了自己的性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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