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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行散記--夜宿鄉(xiāng)村經(jīng)典散文
暮色似載著黃昏的鴉，沿途撒下暗色的影子，又似慢慢聚集的烏云，下垂而低合，將老樹枯藤、村落人煙、遠(yuǎn)山近水一一輕籠于懷。天邊最后一抹金光悄然隱沒，月亮自疏疏的枝椏間微微探出頭，清冷地俯視紛繁的人世間。
我站在萍老家的庭院前，對著滿塘清水。塘邊的木籬笆上爬滿了苦瓜、絲瓜、豆角......白日的濃綠成了夜的剪影，依稀可見星星的黃，那是不甘謝幕的花。瓜果蔬菜們熱鬧地唱著夏的贊歌，脹鼓鼓的身體在風(fēng)中四下?lián)u曳。
無霓虹炫目，無雜音污耳，無案牘勞神。這樣清靜的時光，我?guī)缀跸胍髡b劉禹錫的《陋室銘》。然而萍的華屋怎會是陋室？雕梁畫棟，飛檐斗拱，莊嚴(yán)巍峨。似乎輕扣朱紅大門上的銅環(huán)，便會有青衣總角的童子邁出來，笑吟吟地將人客迎向內(nèi)室。
夜色漸深。
若之前是一滴洇開的墨跡子，此刻便是一大瓶不小心潑翻的濃墨。家家戶戶華燈初上，鄉(xiāng)民們荷鋤歸來，飯菜的香氣飄出，四處人聲沸騰，一派人間煙火的味道。
玉宇清闊，皓色千里。繁星在藍(lán)瑩瑩的夜空上神秘地閃著冷光，長長短短，明明滅滅。若無數(shù)白色芬芳的花朵，盛放在長長的、寂寥的泛淺草的天路上。
郭龍老師曾在《野葡萄的風(fēng)》里寫道：“星是天上的花，花是地上的星。”時隔二十載，這句詩穿越無數(shù)雨幕風(fēng)簾清晰浮上心頭，有一種故友重逢的欣喜。讀《小王子》，也尤喜那句：“你若愛上一朵生長在星星上的花，那么，在夜間，你看看天空就會感到愉快，所有的星星都像盛開的鮮花�！迸e頭望星空，滿天繁花競放，有多少人能在其中找到屬于自己的那一朵呢？又有多少顆殘缺的心終其一生在尋尋覓覓？繁星依舊閃爍。
洗罷躺在床上，雖是盛夏，這幾日卻并無暑氣。女兒清淺的呼吸是一支繾綣的歌，催眠了時間，凝固了四季，困住了花木，連擾人的蚊蟲“嚶嚶”聲都不復(fù)聞。正是眾人皆睡的時辰，我卻睜著灼灼的雙眼毫無倦意。有細(xì)碎的人聲響起，是夜行人的囈語;“啪”地一聲，鵲鳥踩斷了枯枝，枝條墜地了;“呱”、“呱”蛙們在交頭接耳，沉悶的聲音如破了的牛皮鼓�！皳渫ā保ㄋ臑R，它們蕩開清圓的水面游遠(yuǎn)了。以往很少傾聽這些自然之聲，而今遠(yuǎn)離了大都市的浮華，又兼萬籟俱寂，感官無限放大，像是突然多了一雙柔軟的觸角，那觸角緩緩探出，伸入泥土，進(jìn)入江河，融入大氣，但凡心之所至，纖毫畢現(xiàn)。覺是睡不著了，我干脆扭開床頭的小夜燈，放了幾支輕音樂，思緒飄飄悠悠，身體浮浮沉沉，似漂木，不知隨波蕩向何方，半夢半醒中進(jìn)入了黑甜鄉(xiāng)。
半夜下樓喝水，因是陌生的地方，只覺影影幢幢，莫名有些心驚。扶著長長的鐵欄桿蜿蜒而下，感覺像是行走在一條沒有盡頭的軌道上，前路未明，后路晦暗，而我卻只能一直走下去。鄉(xiāng)下的溫度比城里低得多，七月底，大理石的樓梯已經(jīng)泛著幽幽涼意，像有一條蛇沿著小腿繞上軀體，肌膚輕戰(zhàn)。我疑心自己并非身處炎炎夏日，而是更深露重的秋天。白樂天的名句“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北忝枋隽艘虻赜颉夂虿町惗斐傻霓r(nóng)歷四月山桃花始盛的這一奇景。若身在武漢，此刻必定淌著熱汗吹著空調(diào)，幾百公里外的鄉(xiāng)村卻涼意習(xí)習(xí)，四肢百骸無一不舒坦，何嘗不是造化鐘神秀？窗外，草蟲在野地里彈琴，翅膀振動空氣，悉悉索索。我熟悉的惟有蟋蟀。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在床下。我聽著近在耳畔的蛩聲，懷疑它們早早地藏在了我的床底下，或者蟄伏在我的心里。
家鄉(xiāng)老房子未拆時也是如此光景。每到夜半，從廚房到后院，整個都是蟋蟀的樂園。唧唧復(fù)唧唧，或急促、或婉轉(zhuǎn)、或短暫、或長鳴，此起彼伏，奏著一支雄渾的交響樂。瀟瀟似夜雨，鏗鏹如金石，凄婉如哀音。它們是那片天地的主人，而我們是適逢盛會的佳賓，無需言語，只消放松身心沉醉在大自然的.清風(fēng)朗月中。好幾回我也童心大發(fā)，想學(xué)魯迅先生掏掏墻壁的洞穴，搬開濕漉漉的井磚，扒拉溝渠邊的長草，看看它們究竟藏身何處，又害怕挖出幾只長腳的蜈蚣和別的蟲子，只好作罷。我艷羨地看著那些靈魂的歌者，盡管生命脆弱短暫，卻窮盡一生在自由歌唱。我們?nèi)祟愲m然擁有相對漫長的生命，現(xiàn)實中卻不得不心為形役，終生受困于形形色色的囹圄，相較之下誰更幸福還真不好說呢。蟋蟀們并不知曉我的心理，強(qiáng)健的后腿高高躍起，空中拉開一張半圓的弓，調(diào)皮地將我的腳背當(dāng)作跳板，蹦跳著遠(yuǎn)去。
又復(fù)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幾聲雄雞的長啼劃破了寧靜，頓時一石激起千層浪，剎那間全村的公雞們約好了似的齊聲啼唱起來，“雄雞一唱天下白�！碧柭劦眠@神圣的召喚，奮力躍出海面放射出萬道霞光，新鮮的一天拉開了帷幕。我一看時間，才凌晨三點，不由得感嘆雞們的勤力。3000多年前，有這樣一對小夫妻，妻子聽到雄雞報曉，推推仍然熟睡的丈夫：“雞已經(jīng)打鳴了�！闭煞蚝卣f：“天還沒有亮�！迸缕拮哟叽�，又補(bǔ)充道：“不信你看看天上，滿天的明星還閃著燦爛的亮光呢�！逼拮永^續(xù)柔聲說：“宿巢的鳥鵲將要滿天飛翔了，你該準(zhǔn)備好弓箭去蘆葦蕩了�！边@便是詩經(jīng).國風(fēng).女曰雞鳴。明明耽溺于男女情愛，卻因為美好的情感，一點也不覺污濁，非旦不污濁，還清澈如水。有了這些鋪墊，接下來更溫情自然，“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比碎g真正有味道的莫過于清歡，也可以說是平凡的幸福。因為一次雞鳴竟然得享遠(yuǎn)古浪漫的雅趣，是我始料不及的，純屬意外的收獲了。然而我正在休假中，無工作纏身，也不必聞雞起舞，故貪戀枕席也不為過吧？這樣想著竟然又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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