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鄉(xiāng)小鎮(zhèn)散文
余秋雨先生是江南人,曾自述想以“江南小鎮(zhèn)”為題寫點東西感到難于下筆。一位文化學者尚且如此,我一介草民,雖為土生土長山鄉(xiāng)人,也曾想以“山鄉(xiāng)小鎮(zhèn)”為題寫寫故鄉(xiāng),然沈從文先生的《邊城》如同兩扇綴滿鐵釘?shù)暮裰爻情T堵在那里巍巍然然,與其不自量力以頭相撞,不如擱筆作罷。
然心存畏懼卻于心不死,思念故鄉(xiāng)之情壓在心底,一旦偶遇一時一事就會應機而發(fā)。
忽一日,夢見亡故多年的老祖母座在路邊,衣衫單薄,白發(fā)散亂,囁囁嚅嚅地對我說:“房子漏雨,冷得很......”茶余飯后不經(jīng)意間我將此亊說了出來,鄰居老太驚駭?shù)卮舐曊f道:“啥子房子漏雨?是墳垮了!還不趕緊去看看!"
我從不迷信鬼神,從不知曉“房子”是亡靈對墳塋的別稱,抵不住老太太們七嘴八舌,反正自己已多年未回故鄉(xiāng)祭祖掃墓,自感有一頂“不孝子孫”帽子壓在頭上,于是一大早登上去故鄉(xiāng)的長途汽車,一個人,不驚動任何人,不是清明,不帶香蠟紙燭,單槍匹馬回故鄉(xiāng)。
汪氏墳山離縣城不遠,座落于一個叫“大海子”的地方。(“海子”是云貴高原山間湖泊的俗稱)大海子又名大海埧,三面環(huán)山,與玉皇閣奎峰塔遙遙相望。早年間興修水利在出水口筑壩成湖,山光水色,松濤起伏,如此風水寶地被民政部門辟為烈士陵園,層層墓碑環(huán)繞,悼念大廳莊嚴肅穆。墓主多是解放初期剿匪犧牲烈士,亦有少數(shù)縣直機關病故官員在此蹭個位置。汪氏祖墳距陵園不足百步,與戰(zhàn)死軍人和官員為鄰,祖先亡靈想必不會寂寞。
老祖母的墳塋確實垮了一角,我不禁駭然。請兩名石匠作局部修補后,一塊心病總算了結。
故鄉(xiāng),已不是昔日草房與瓦房混雜的邊城小鎮(zhèn),二三十層高的商品房鶴立雞群十分顯眼,白鴿只能在其半腰飛翔。幸好大半條古街還在,小巷中的青石板還在,少年時擔水的古井仍清泉汨汨亦未枯竭,只是少了擔水人洗衣婦,少了川滇馬幫歇腳飲馬,卻多了過往游客駐足,捧冰清玉潤井水洗臉漱口,手握相機拍攝噴吐甘泉的青石龍口,仔細辯認井口碑坊石柱上字跡模糊對聯(lián)。觸景生情,頓時想起兒時清晨給母親擔兩擔水后才去上學的情景,想起放學回家進門第一件事就是手握頭大木瓢,在瓦缸中舀半瓢水“咕咚、咕咚”喝下去的熊樣。甜不甜,故鄉(xiāng)水。我吃故鄉(xiāng)井水長大,至今七十多歲從未得過怪病,頭發(fā)還未完全斑白,神清氣爽,想必與這眼水井不無關系。
故鄉(xiāng)不是江南小鎮(zhèn),無河堤廊坊,無臨河小閣,亦無舟橋交錯,少了些柔媚之色,卻多了些錚錚風骨。天下萬物,都因“惛然若亡而存,不形而神”,而非靠人工刻意雕琢。假山再美還是假山,非自然偉力所致。天地大美是醇和之美。大自然中,從來不會有一朵山茶去攀比另一朵山茶,從來不會有一方太湖石去模仿另一方壽山石,各自有其天然而成的淵源。不必強自己所不能,一切得失都是順應。不必自卑,馬鞭草也要開朵綠綠花。生之歡樂、死之哀痛、金錢地位,都會在大順應、大過程中消融。每一片樹葉對自己存在的狀態(tài)非常自信,每一塊山石孔洞都是風刀霜劍創(chuàng)痕。以萬物齊一的眼光俯視天下小鎮(zhèn),無論是江南小鎮(zhèn)還是山鄉(xiāng)小鎮(zhèn),以此解除內(nèi)心的心枷,以此實現(xiàn)思想和精神的超越。那種漫畫人生、悠然自得,不為物質(zhì)所縛、不為誘惑所迷的心境,會讓壓抑沉悶已久的心境得已解脫,有一種呼吸野外小草芬芳的舒暢,有一種悠然見南山的開闊,有一種“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韻味。(文:《暮春薔薇》)
帶著豁達開朗的心境步入北門斗姥閣,千年銀杏似乎還記得我這個六十多年前的頑童,躬著老態(tài)龍鐘的駝背笑瞇瞇地向我招手。荷花池已無荷花,兒片睡蓮葉片懶懶地躺在水面上。一片烏云遮天,斗姥閣一下暗了下來,或許老眼昏花,兩眼有些模糊,似乎看見水中有一張稚嫩的臉,一雙潤浸浸的大眼睛盯著我——五七年!貴州日報社總編一十二歲的獨生女,就是她,從省城來,到馬干山牧墾場看望右派父親,回家途中為節(jié)省路費夜宿斗姥閣,次日被人發(fā)現(xiàn)溺亡荷塘......我無言,靈異怪現(xiàn)的斗姥閣游客稀少,即便它有會唱歌的龍口噴泉,即便它有九龍沐佛的稀世青巖泉壁,我卻心神不寧,興至全無。(文:《斗姥閣》)
(圖片)大方斗姥閣荷塘
故鄉(xiāng)大方縣歷史悠久文化燦爛,周屬夜郎,蜀封羅甸,宋賜羅施鬼主,元置順元宣撫司,明領貴州宣慰使,清康熙五年設大定府,民國三年廢府設大定縣。縣城始建于明崇禎年間,至今已有360多年歷史,1958年經(jīng)國務院批準大定縣更名為大方縣。千百年來,水西土司世代相襲治所大方,使大方成為黔西北地區(qū)名聞遐邇縣治,傳承了古老淵遠土司文化,孕育出流芳千古的彝族女政治家奢香。奢香功在攝貴州宣慰史期間,平息戰(zhàn)釁、興辦漢學、開辟九驛、發(fā)展耕織,盡畢生精力,維護祖國統(tǒng)一和民族團結,致力于發(fā)展水西經(jīng)濟文化,深受人民愛戴。
1942年之前的大方縣城是川黔公路上一處安閑自在的山鄉(xiāng)小鎮(zhèn),每日十數(shù)輛焼木炭的客貨汽車冒著黒煙駛過之后,古老的縣城又安靜下來。古街上可見大腹便便的黑毛母豬舒舒服服躺在屋檐下,伸開四肢任隨十幾支屁股溜圓的幼崽吮吸甘甜乳汁。橫臥在老宅門前的老黃狗瞇著眼晴盯著穿黑制服的.祱警醉醺醺地從面前走過。年老的阿婆當銜扯開尖嗓門高聲叫喊:“貓瞇——貓瞇喂,死到哪點去了,貓瞇喂——”
(圖片)大方北門古街
每日日落黃昏,小小古鎮(zhèn)又熱鬧起來。打著亦膞、一臉墨黒、只有白眼珠在轉(zhuǎn)的木炭行搬運工為客貨車輛裝戴木炭。從貴陽來的旅客在古街上走來走去,品嘗物美價廉的大方臭豆腐干,到漆貨鋪挑選漆器工藝品,一支隱花佛像漆碗,一個金瓜形的漆果盒,一件繪有古詩詞的漆筆筒——
除了清康熙四年暴發(fā)彝民起義火燒大方縣城以外,(這也是康熙平亂后大方更名為大定府原因)大方自古無戰(zhàn)亂。即便是轟轟烈烈的抗日戰(zhàn)爭,古鎮(zhèn)人也是從過往客商口中,從行色匆匆的軍人支言片語中知道日本人打到長沙打到獨山?谷諔(zhàn)爭讓山鄉(xiāng)古鎮(zhèn)著實熱鬧了一回,操著江淅口音的逃難人流,出川抗日的川軍,上街焚焼日貨的學生,整日里街上人如蟻聚,城門車水馬龍,無論真假,山鄉(xiāng)的確繁榮了數(shù)年,客棧飯館也賺了一筆國難財。
戰(zhàn)爭畢竟是戰(zhàn)爭,任何人也逃脫不了歷史大潮裹卷,我的“保爺”靜云師父就是浙江青田人,為逃避戰(zhàn)火與男友去重慶途中流落大方削發(fā)為尼。(文:《尼姑庵》)我的姑姑愛上一名行軍過路的遠征軍通訊兵,為了一支軍中竹笛,追到云南,追到緬甸,追到印度蘭坶加,最后死在異鄉(xiāng)尸骨無還。(文:《1942----滇緬路上竹笛聲》)我的三伯是國軍號兵,爬在樹上吹集結號時被流彈擊中跌落致殘,直到亡故也說不淸自己隸屬國軍哪一師哪-軍,卻未曾忘記沖鋒號、起床號號譜,時常張開沒牙的嘴向小侄兒們摸仿軍中悠長的起床號號音:“士兵----起床,豬在----床上----”(打的,打噠。的打,噠大----)
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任何人都會在衣胞之地留下印記。1958年秋,支身一人“奉命”去大方縣對江公社舉辦農(nóng)民畫訓練班,想不到三十多年后大方縣成了“中國農(nóng)民畫之鄉(xiāng)”,無人記得我是經(jīng)何人指派,學校?縣文化館?無人知曉這名“小哥哥老師”一年后悄悄離開故鄉(xiāng),而后在緬甸叢林九死一生。留在大方縣對江公社那幅巨幅壁畫旱已灰飛煙滅,一九五九年人民畫報也許留下些許蛛絲馬跡,一九六零年曾收到過人民畫報社匯來的五十八元稿費,畫作作者“農(nóng)民汪富敦”。
步入西門城關小學,我放慢腳步,默默無言。這所由孔廟改建的小學是我的啟蒙之地。鑄著鐘鼎文的大鐘不知所蹤,我不想用“也許”去惴測這位老古董的命運,不想回憶開學第一天今生今世永志不忘的“第一跤”,而這“第一跤”的影像卻深入骨髓,讓“宿命論”再一次刺痛神經(jīng)。
光頭,圓臉,時年七歲。身穿小得滑稽的斜襟長布衫,那是母親用谷草灰將白布染成青灰色后一針一線縫制的學生裝。一個書包,其實是-個布挎包,內(nèi)裝幾本用皮棉紙裝訂的“大楷本”“小楷本”,一支帶銅筆帽的毛筆,半錠殘墨,還有一方重約兩斤的硯臺。
母親送我到學校門前止步;仡^望望站在人群中的母親,忘記面前橫著孔廟高高的石階,剛一邁步,長衫裹腳,一跤跌了個“狗吃屎”。“呯”地一聲,祖?zhèn)魅亩顺幍蓛砂,那可是“金蟬戲水”的傳家寶,母親不心疼傳家寶而心疼兒子,拍拍小長衫上的灰,仔細察看頭臉手破皮沒有,此生永遠不會忘記當時有人從旁冷語傷人:“這娃娃讀書讀不到頭!焙卧刖滞馊艘徽Z成讖,大學二年應征入伍,八年硝煙兵兇戰(zhàn)危,想不到入學啟蒙第一跤摔得一世人生鼻青臉腫,大學夢斷,幾乎拋骨異邦尸骨無還,退伍還鄉(xiāng)后還蒙受一年政治冤獄,至今僅僅是個會飲酒的糟老頭。
舊時大方古鎮(zhèn)四圍青石城墻,每逢清晨,誰家早起的綠頭公鴨帶頭高聲叫喚,于是乎,西門街家家戶戶飼養(yǎng)的鴨兒三三兩兩匯集成群,“嗄嗄”叫著排成長隊,搖搖擺擺爬上坍圮的小西門城墻,然后不約而同展翅齊飛,從城墻垛口向低矮的七家田滑翔數(shù)百米,劈里啪啦落入灣灣水田。直到紅日西沉,吃夠泥鰍田螺大腹便便的鴨群亦步亦趨起程歸家返城。一路上坡道留下鴨毛鴨屎,算得上古鎮(zhèn)一道不算靚麗的獨特風景。
出古鎮(zhèn)西城門有一石柱,高丈余,上刻“南無阿彌陀佛”六個大字,兒時心目中以為過了這方雕著佛像頭的石柱便是唐三藏取經(jīng)的“西天極樂世界”。從石柱再向西行六七里下坡路,見到路旁有數(shù)十處煙囪冒煙、爐火熊熊的“七星爐”,便是貴州有名的“小路坡”玻璃小作坊群落,數(shù)百年來,匠人們就地取材用硅砂石英燒制玻璃制品,平時制作玻璃壇罐,待到九月秋風起,所有作坊全部攺產(chǎn)“乒乒乓”。“乒乒乓”是一種薄如蟬翼、型似氣球的玻璃玩具,小的如雞蛋,用嘴一吹一吸,會發(fā)出“不嘟,不嘟”清脆聲響。大的如西瓜,則會發(fā)出“乒乓,乒乓”低沉渾厚響聲。如此“小娘貨”經(jīng)不住碰撞,且體積厐大,不能用車馬運輸,只能人力挑運。每逢年關將至,挑夫們像螞蟻挑棉球,擔起形似巨型燈籠的竹籠貨擔,內(nèi)裝數(shù)千支“乒乒乓”,別妻兒老小,離鄉(xiāng)背井長途跋涉,走黔西,渡鴨池河,下貴陽,最遠可達云南沾益曲靖甚致昆明,一次往返長達數(shù)月。來年早春二月,平安賺錢回家者有之,遭遇兵匪劫奪尸骨無還者有之,路遇強風貨物飛落山崖身無分文討口還鄉(xiāng)者有之。
古鎮(zhèn)西城門外有送別親人遠行的涼藤廟長亭,有處決人犯刑場,是古鎮(zhèn)傷心慘目之地。清康熙四年上千造反彝民被斬殺于此。明末清初前朝遺民宋寅初先生高呼“黃泉無旅店,今夜宿誰家?”含笑就義。民國大定縣縣立一中紅黨“讀書會”九名師生在此遇難。解放初期清匪反霸亦在此槍決人犯。月黒風高,野狗出沒;螢火閃爍,梟鳥哀嗚。城墻根下的殺人場陰風慘慘,無人斗膽在此夜行。
生于故鄉(xiāng),長于故鄉(xiāng),卻又絶情寡義離開故鄉(xiāng)。待到雙足老邁不能再遠行,又往回走,往故鄉(xiāng)走,人生足跡畫了一個圓圈后又回到起點。人生易老,故鄉(xiāng)更老,古鎮(zhèn)歷史遺存只會越來越少。青石城墻已經(jīng)包藏不住開放的古鎮(zhèn),古鎮(zhèn)已不是羞羞答答的村姑,已經(jīng)學會倘胸露懷,已經(jīng)學會濃妝艷抹。當虛牙裂縫的老城墻落下最后一顆老板牙,當老城門樓最后-根梁柱坍塌,當古鎮(zhèn)最后一條青石巷消失,我會在鋼筋混凝土的森林里迷路,再也找不到噴湧甘泉古井,再也回不到那座白墻灰瓦、白鴿翱翔、小巷深深的古鎮(zhèn)了。
不要再讓老祖母托夢,找一點時間,找一點空閑,;毓枢l(xiāng)看看。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時日無多,人生苦短,看一回少一回,莫虛度晚霞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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