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鴻毛還輕優(yōu)美散文

　　不知道這是第幾次，深秋時節(jié)，萬為民最后一次住進腫瘤醫(yī)院。離家前，無比留念地掃了室內一眼，目光停留在墻壁上的釣魚竿上，有幾秒鐘沒有移開。最后不引人注意地皺了一下眉，跨上摩托，帶上老婆小韓和一大包東西疾駛而去。雖然幾天沒有進食了，但精神還是很好。他走進兩年來常住的那個病房，躺在39床上，發(fā)現(xiàn)情況有了變化。上個月他出院時，38床那個大眼睛的孩子，還萬分留戀地揮手，道了一聲回見。這次入院，那個孩子卻不見了。他壓住心頭的不安，對37床的老熟人和38床的新病友開朗地說，我又來了，這次來就不準備走了。兩年來進進出出一二十次，我已經(jīng)煩了，只想安安靜靜地躺著。

　　小韓制止道，你瞎說些什么？

　　為民哈哈一笑，這有什么？來這里的人，哪個沒有做好思想準備？

　　37床也是一個中年人，跟著咧嘴笑了。他的陪床以農(nóng)村女人特有的爽直說道，萬哥和你都很豁達。你們在病房里笑聲不斷，我家老劉深受感染，好久都沒有唉聲嘆氣了。特別是韓姐每天給萬哥送來精美的飯菜，把老劉的食欲也打開了。得了這種病，就是要樂觀�？瘁t(yī)生當初的判斷，萬哥只能拖半年，現(xiàn)在過了幾個半年了，萬哥不是活得好好的。挨過五年治療期，就又是一個健康人。

　　為民和小韓一起笑了。為民說，多謝吉言，哪怕走不出這個醫(yī)院，也要高高興興過好每一天。難道你每天愁眉不展就不會死了？笑死總比怕死好。本來一直面若死灰哀哀欲絕的38床，聽了此言，也難得地舒展了眉頭，沒有血色的臉上現(xiàn)出一絲蒼白的笑意。

　　活著真好。哪怕是死緩，也很少有人愿意提前上刑場。但在那種度日如年的等待里，心態(tài)褊狹者，往往等不到執(zhí)行的日子，就搶先去了另一個世界；只有性格曠達之人，才能一次次推開死神。

　　真正覺得日子難熬的，是病人的家屬。小韓兩年來拖得比病人還瘦。特別是為民查出咽喉癌的頭半年，她既要把病情瞞著病人，又要忍受經(jīng)濟上的困境，張羅無底洞一樣的治療費用。一副嬌弱的肩膀，扛著兩個人的痛苦和悲傷。好在她從小吃苦，習慣于逆來順受。每次躲在一邊哭夠了，馬上就能拭干眼淚，若無其事地來到病床前說道，你是嚴重的咽喉炎，聽醫(yī)生的話，住一段時間院，我們就回家療養(yǎng)。

　　那時，醫(yī)生已經(jīng)開了化療單和放療單，是個苕也知道Ca的含義。但妻子沒說，為民也裝洋拌，打著哈哈說道，我買的日本新釣魚竿還沒有用過，出院養(yǎng)病就能痛痛快快釣魚了。

　　這個心愿很好達到，釣魚的時間很多。醫(yī)療改革后，病人即使有錢有醫(yī)保，也不能把醫(yī)院當成療養(yǎng)院，或者臨終關懷室。醫(yī)療費達到一定數(shù)量，病人就非得出院不可，哪怕第二天再辦一次入院手續(xù)。在這一出一進中，醫(yī)院又可以收取一次門檻費。癌癥病人一年要進出醫(yī)院無數(shù)次，每次上千元門檻費，醫(yī)保是不能報銷的。

　　為民第一次出院是在陰雨連綿的五月，他仗著自己在工廠鍛煉出來的強壯身體，沒有被幾次化療放療打到，兩口子騎著摩托，帶上漁具和午餐，經(jīng)常跑到幾十里外的遠郊釣魚。在荊州古城高大的城門洞子里，許多路人都看見一身雨裝的為民和小韓，留下一路笑語疾馳而過。當然，也有陽光燦爛的日子，城門上飄著歌聲，他們卻防患于未然，照樣備著雨衣，駛向遠處日漸稀少的野魚塘。在荒草萋萋的岸邊，投食下鉤，不為吃魚，而是怡情養(yǎng)性，釣來剔除了煩躁的，生活本身的平靜。

　　一次次住院治病，一次次出院釣魚，這種有序的生活持續(xù)了兩年，終于讓一次翻車事故打斷了。有人總結癌癥患者的`幾種死法，治死即為其中一種。一年多一二十次放療化療，能把牯牛治成皮包骨，一陣風都可以吹倒。為民就是讓一陣風吹倒的，摔斷胳膊，再也不能去荒郊野外享受垂釣的樂趣了。癌細胞趁勢惡化，兇狠地吞噬著健康的肌膚，把他打倒了。

　　這次進去，他就沒有想到活著走出來。生老病死誰也逃脫不了，他向38床的新病友說道，我們很幸運，我們知道自己的大限，可以從容地等待它的來臨。能夠長時間觀察自己的死亡，誰有這個福氣？誰知38床不明白他的苦心，在他入院不久的一個黃昏，跳下四樓的陽臺，化為了藍天白云下的一朵紅花。他聽37床老劉的妻子說，38床的病不是完全無救，只因家徒四壁，無力支付高昂的醫(yī)療費......上一個38床，也是因為欠費，被強迫出院了。不曉得下一個38床，會不會也有同樣的命運。

　　為民聽了，喃喃說道，也好，免得給家人留下一堆債務。

　　從這天起，他的臉色依然帶笑，卻掠上了一層灰敗。幾天后，他自己剪了指甲，又要小韓給他剪了頭發(fā)，一身清爽的躺在床上。晚上，陪伴他的兒子跟往常一樣想回家睡覺，被他拉住了衣袖。他已經(jīng)說不出更多的話了，他就說了兩個字，等等。臉上也沒有半點表情。如果肌肉不是給疾病弄得無力運動了，想來，他還會擠出一絲笑。笑著面對死亡，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如果他還有氣力說話，他肯定會說，你給我準備好釣魚竿，老子要去那邊釣魚。

　　那個晚上，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我被一陣電話鈴聲鬧醒。我朦朦朧朧地記起一件事，我來廣州的前夕，親友送別。性格粗糲的為民突然感傷起來，說了一句讓人鼻子發(fā)酸的話，不知道我們以后還能不能見面？那時，他還是健壯如牛，何以發(fā)出如此感慨？

　　我的眼前一陣發(fā)花，仿佛有一片鴻毛飄來飄去，飄到了白云山腳下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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