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上空的聲音散文
前兩天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們要搬回老家住。我把衣服一件一件從衣柜里搬出來,書一本一本從書架上拿下來。東西很多,很重,似乎它們的根生在這里,它們都是枝繁葉茂地長起來的。我一點一點地搬來搬去,累得幾乎要哭出來。醒過來以后很久,胸口依然悶悶的,好像剛大哭完一場。
當然了,夢終歸只是一場夢,醒過來之后我依然是這座城市里一個普通的學(xué)生,蹬著單車每天沿著一條穿城而過的河往返于學(xué)校和家里,日復(fù)一日,大有亙古永恒的意思。
這條河是這座城市頗為自得的景點之一,我每天按時欣賞它的晨景和夜景,到也沒有覺得膩味,只是覺得很熟悉。每到河邊,全身的感官就會習(xí)慣性地調(diào)動起來,默不作聲地感受這座城市的大動脈無聲地搏動。
說是無聲,其實還是有細微的響動的,我知道。
明天早晨,在我的單車軸承響動以外,還有輕輕的濤聲,輕而柔,仿佛吐氣如蘭的女子溫柔地吹氣。這個聲音每每又被晨跑的各種人的各種腳步聲給蓋去了,我常是在看見江面像是一片揉皺后又展平的鋁箔一樣,泛起一陣流動的、柔和的波光的時候猜測它已響起的。
更多的時候我聽到的是有著巧克力色卷毛的泰迪狗的細碎步伐,“嗒嗒嗒”一串連貫的聲音,還有它脖子上“叮叮當當”響個不停的小鈴鐺和它的主人神定氣閑的腳步聲。
在早上這個時候,聲音都很輕,城市剛剛醒來,車輪碾過柏油路發(fā)出的微小碎裂聲響隔一會才會有一陣。這時我就什么也不去想,單手扶著車把,另一只手伸出去,手指在空氣里撐開,風從我的指縫間流過,像清涼的水。當我這樣做的時候,風也撫過我的耳廓,有柔和的摩擦聲。
老太太在熹微的晨光里打太極,“白鶴亮翅——”她緩緩地抬起手,關(guān)節(jié)發(fā)出細微的“喀拉”聲。風穿過她,樹葉在她頭頂上左右搖晃,“沙沙沙……”
在各種的聲音里,我確實什么也不想去想,只想擁著這些聲音,像個賴床的高三學(xué)生擁著他的被子。但你終于是要起床的,聲音溫柔地提醒你,于是許多思緒涌進我因睡眠不足而幾近干涸的`腦海,諸如媽媽早上又為我動作太慢罵了我好久啦,說我永遠不知道改正錯誤啦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斥責的聲音固然是很嘈雜,但畢竟這時候你擔心遲到的焦慮和被罵的憤怒已經(jīng)消退不少,你就能夠想明白,媽媽是因為不高興。
世界上有很多種讓人不高興的事,找不到事做算一種。每當我上完一天的課,背著沉重的書包,聽著單車生銹的鏈子發(fā)出的“沙拉沙拉”聲疲倦地回到家,永遠能看見媽媽窩在沙發(fā)的一角,拿著手機一言不發(fā)地按來按去,坐成一座雕像。一團寂靜像一只逐漸膨脹的氣球在我家的上空越變越大,壓迫著家里所有的家具,將我擠到了墻角,將我媽擠在了沙發(fā)角動彈不得。
好吧,我長出一口氣,江邊所特有的一股烘熱的淤泥氣味撲面而來,淡淡的,并不難聞。如果不再去想這些事,就會發(fā)現(xiàn)江面連接天際線的地方翻騰著白霧,隨著太陽緩慢的露面,霧氣漸漸稀薄,化成看不見的空氣升到城市的上空去了。柔和的濤聲、小狗的碎步聲、老太太打“太極拳二十四式”的報招式名聲都被輕紗一樣的霧氣裹著挾著,帶到看不見的高空上去了。
我到學(xué)校了。
連接我與這座城市的常常是這所學(xué)校,因為媽媽有時會有點憤憤地說,如果不是因為兒女的教育,她早就回老家了。所以我很喜歡這所學(xué)校,總是有叫不出名字的鳥兒在它的上空嘰嘰喳喳,黑白相間的翹尾巴唱“啾啾啾啾——”,一身墨色的黃嘴兒說“哼兒——咕咕咕咕……”
它們在學(xué)校的上空盤旋,聲音撒得遍地都是。
有一天,我聽見學(xué)校里那棵攔腰粗的香樟頂上傳來一陣很熟悉的鳥叫:“姑虎,姑虎姑虎……”嘹亮短促,不肯停止。叫聲一刻不停地傳來,直到在你耳中變成一種機械而近乎金屬的聲音,敲擊你的耳膜,敲擊你的導(dǎo)骨,一路敲到你的神經(jīng)中樞,拼命地想要你想起些什么。
于是我記起這是老家山上一種鳥,姑虎鳥,很常見,不,是很常聽見。但神經(jīng)的震動還在繼續(xù),于是我飛快地抓起手機搜索“姑虎鳥”,界面彈出來顯示它是噪鵑,杜鵑的一種。我頹然地把手機塞回柜筒,原來是它,怪不得了,多少唐宋人曾聽著它對他們說“不如歸去”!如今它要來通知我了。
鳥叫聲驟然停了。很奇怪的,從此之后我再沒有在這座城市的上空聽見姑虎鳥的叫聲。
鳥兒們都只在白天蹦蹦跳跳,天色昏黃的時候它們就歸巢了。我在教室里也常聽見它們笑鬧著從窗外的樹上掠過,就好像三五成群的學(xué)生歡快地涌出學(xué)校的大門,這時我的心情就好比大門口還不能下班的門衛(wèi)。
我歸巢的時間可沒這么早,等到夜晚來臨,我依然坐在亮著十支日光燈的教室里,從窗戶眺望高低參差的城市天際線,可以看到一排一排發(fā)著亮的小方格。我的家就是那些小方格其中一個。我總是能準確地猜出家里這時在干什么:電視從下午就開起來了,不是通俗無趣、閉著眼就能從第一集猜到最后一集的電視劇,就是中央15臺,對,你沒聽錯,15臺,音樂頻道,循環(huán)播放廣場舞神曲和可能火過但已經(jīng)過氣了的歌。電視里的吵鬧填滿整個屋子,而屋子里唯一的一個人沒人和她說話。
有時我看著那一個個小方格會想,有多少個方格后面藏著一個又一個有家庭卻忍受著孤寂的女子?她們被科技從繁重的家務(wù)里解救出來,卻找不到消耗多出來時間的方法。她們中許多不覺得自己屬于這座城市,“可能到哪里都是一樣的吧?”——她們的家里電視吵嚷的聲音、手指點擊手機屏幕的聲音、寂靜膨脹的聲音,如果升起來,聚集起來,夠不夠在城市上空,織起一張黑色的、無聲的背景布?應(yīng)該足夠了。因為于我,星期一至五的夜晚都是這樣降臨的。
如果在老家就好了,是不是?我知道老媽在老家曾是有一份固定的工作的,體制內(nèi)的那種。錢不多但很清閑,她每個星期就帶著那種國有企業(yè)員工特有的自豪踩單車上班五天,休息兩天。周末去小縣城里最大的百貨商城里買衣服、鞋子和包,半個月把工資花個干凈——外婆家里經(jīng)濟條件好,不僅不缺她的工資,還包吃包住。在那種小城的熟人社會里,她每個人都認識,朋友、同學(xué)、同事、鄰居、親戚,她都光彩照人地去串門。她說那時有幾個男的追求她,我打著哈哈說是是是,您老最棒了。她驕傲地“哼”了一聲。
可是啊,可是,我踩著單車回家的時候,正是這座城市最繁華的時刻。沿著江邊整列都是形態(tài)優(yōu)美又整齊劃一的路燈,想想看,一盞路燈就分支出兩個大燈,三個小燈,路邊的每棵行道樹上還有七八盞燈,江邊被照得亮如白晝,有趣的是光線還很柔和,并不刺眼。望向江對岸,也是一條淡金的光帶,服服帖帖地貼著江延伸。我覺得,這樣沿江的兩條燈路,總像美麗女子那雙秋水般的眼睛上的兩條眼線,弧度優(yōu)美而貼合,不奪目而使美人增輝。
江邊還有無數(shù)閃著五顏六色燈光的大樓,許多人正是慕著這座城市、這條江的夜景而來,如同專程來看女明星濃妝艷抹而美麗的臉。
這時候各種聲音才真正開始登場。
江面上永遠駛著五六只閃閃發(fā)光的大船,船上的導(dǎo)游永遠舉著擴音器向游客介紹同一處景點,聲音大得岸邊都聽得一清二楚。船載馬達的轟鳴聲,攪著游客們的鼓掌聲歡呼聲,源源不斷拍擊著岸邊。
能將江上傳來的聲音蓋過的是岸上游覽的旅客的聲音,數(shù)以千計的人的腳步聲、天南海北腔調(diào)的大聲嚷嚷和竊竊私語,小販拉著飲料的叫賣……我經(jīng)過這里就像徑直駛進了一鍋沸騰的水——我的意思是,那種沸騰的“咕嚕咕!钡穆曇魺o時不刻不在我耳朵里響,人們講話是聲音那么多那么大,可不管你怎么認真聽,都聽不清他們到底在講什么,他們在講自己的。
再接著踩,忽然就從沸水掉進了冷水,駛出了景區(qū),四周靜下來,只有兩三幢辦公樓在眼前立著,樓上一排排小方格,每一個后面都亮著一盞燈。這里安靜得像舞臺后面的一塊背景板。我剎了車,腳撐著地,回頭看向繁華的景區(qū),看見所有的聲音慢慢在城市的上空匯集,一大團的又是青又是紫分辨不出顏色,很像一個毛線球,上面密密匝匝扎滿了各色的針。然而它在不斷地變大、變大。摸起來一定有些扎手,我想,轉(zhuǎn)身蹬起單車回家。
我們一家常常也會到江邊散步,離著景區(qū)還有好遠的路呢,就可以望見那一團巨大的聲音。我年幼的弟弟問我那是什么聲音?我想了想,決定勵志一回,我說,那是夢想的聲音。
你看,那團聲音里有竭盡全力想發(fā)揮自己專業(yè)才能的導(dǎo)游的聲音、有第一次來大城市參觀在心里默默和自己家鄉(xiāng)比較的老年人的聲音、有神情激動努力向合作伙伴展示這座城市的發(fā)展前景的青年人的聲音、有馬達的轟鳴、有在五顏六色大樓里辦公的上班族充當背景板的聲音、有路燈燈泡稍微有點接觸不良滋滋作響的聲音,甚至——還有聽不見的溫柔濤聲。像不像一個巨大的夢想?
我媽聽見我這個不著邊際的答案“撲哧”一下笑了出來,她說,你們這些讀書多的人就是能說。我也笑了,因為我想起了去年的春節(jié)。
因為春運的緣故,去年的春節(jié)我們留在城市里過。這座城市禁止燃放煙花爆竹,但是我們還是要放的,城市的春節(jié)太冷清,沒點響動不熱鬧。
天黑的時候我爸開車帶著我們一直到城郊可以放煙花的地方。我們站在那條大河邊,這里沒有我上學(xué)那條路修得那么漂亮,路燈也沒有那么多那么亮,因為春節(jié)的緣故,幾乎沒有人走過。
但那條河還是那樣輕輕地響著,溫柔的波浪起起伏伏。河面上有座大橋,上面亮著一排的燈,燈光落在水面,晃晃悠悠地拉長,像梵高的《星空》。
我爸點起了一支煙花!斑荨尽保鸹◤奶炜罩醒肷⒙。我轉(zhuǎn)頭看旁邊的媽媽,她看著煙花,焰火照亮她和我相似的臉。
“媽。”我說。
“嗯?”
“我又長大一歲了。”
“嗯。”
“我以后讀大學(xué)了想在這里找工作。”
“嗯!
“以后有工資給你買衣服,帶你在這座城市好好轉(zhuǎn)轉(zhuǎn),很好玩的!
“嗯,”她笑了,“到時候你肯定就忘了。”
她知道我喜歡這里。
這時候又一顆焰火竄上天空,“咻——啪——”,碩大的花朵在城市漆黑的上空舒展,寂寞地綻放且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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