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時的記憶的抒情散文

　　我的幼童時代基本上是安靜而孤獨的。

　　我三四歲之前父親在北京工作，我隨母親在南方，在一家山區(qū)醫(yī)院與她一同生活。母親是婦產(chǎn)科兼內(nèi)科醫(yī)生，懂得壯族和瑤族語言。周圍方圓百里地只此一家醫(yī)院，她經(jīng)常身背藥箱徒步爬山去出診，而外出處理急診或者去給孕婦接生，經(jīng)常是在晚上，對方家屬打著火把來接她，返回時只有她一個人，打著手電筒翻山越嶺，經(jīng)常是還沒回到醫(yī)院就天亮了。蚊蟲螞蝗叮咬是小事，遇到蜂群和橫在山路上曬太陽的毒蛇，就要小心翼翼地繞過或跨過，也曾經(jīng)見過野狼。她就這樣工作了八年。

　　我那時經(jīng)常早晨或中午醒來家里沒有一個人，但我從來不哭鬧，自己起來，拿一個小板凳獨自安靜地坐在天井里。我外婆說我出生才六個月時，就不得不斷奶離開病中的母親，而且麻疹水痘一齊出，白天半夜全天候地哭，很辛苦。那些日子，我應(yīng)該是辛辛苦苦地把一生的悲傷都提早哭盡了，最終懂得了哭鬧是沒有用的。

　　母親的同事們也都非常忙碌，最多顧得上用熱水給我泡上一碗剩米飯，里面放上一塊當(dāng)?shù)爻霎a(chǎn)的甘蔗原糖。不管有沒有飯吃，我都安靜坐在那里，上午看著腳邊地上的螞蟻搬運它們的食物，下午看著斑駁的墻壁上一兩只壁虎來回爬動、覓食，黃昏看著夕照的墻角一條手指寬的曲折裂縫，蜈蚣進進出出。蜈蚣大的有一兩尺長，紅褐色。有次一條大蜈蚣被公雞捉到，蜈蚣拼死抵抗，被公雞啄死。公雞把蜈蚣啄成幾段，然后慷慨地任由幾只母雞分享，自己在一旁快樂又炫耀地咯咯叫著，扇著翅膀。雖然只有我一個觀眾，還沒學(xué)會贊美。

　　觀察和記憶，這是孤寂的收獲。

　　母親工作的這家醫(yī)院規(guī)模小，沒有病床，建在一座從前財主住的宅院里，坐南朝北，分為前堂和后宅。門樓高大，大門除了厚重的木門作為屏障以外，還有一架能夠從厚墻壁里拉出來橫在門口的硬木護欄，護欄的每一根木杠都有成人前臂那么粗。前堂是門診部，我和母親住在前堂背后的房間里。前堂和后宅之間有塊石板空地，空地兩側(cè)都是隔開鄰居的墻壁，形成了天井。坐在空地里仰望，只能看到一片方形的天空，白云蒼狗在那藍色背景下演變流行。這就是我日�；顒拥奶斓亍�

　　后宅是為數(shù)不多的員工宿舍。后宅的后面有一個土墻圍起的菜園，人們忙得無瑕種植，已經(jīng)荒蕪了，散發(fā)著各種野趣，像極了魯迅筆下的“百草園”。雖然沒有人給我講過美女蛇或毒蛇之類的故事，但是荒草深處我是不去的，那是出于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吧。園中獨有一株高大的枇杷樹，現(xiàn)在想來，寓意著一個“困”字。枇杷果有種特殊的酸味，每年都是掉落一地也很少有人揀�，F(xiàn)在吃到的美國枇杷沒那么酸，個兒也大，但是也沒有了那種能夠勾起記憶的味道了。

　　園子門外是野地，再遠處是一條鐵路，通往城里外婆家，更遠就是青山白云了。野地里長滿了野樹野草，野花野果，爸爸回家探親會帶我去那里玩，能吃的野果子有懸鉤子、赤楠等等漿果，一種是紅色酸甜的，另一種是紫色甘甜的，尤其墳地中的野果更大更甜。那時還不知道害怕鬼魂之類，摘野果來吃時被尖刺扎破手，劃破衣裳是常有的。有一次我被一種很普通的茅草劃傷小腿，仔細看發(fā)現(xiàn)細長葉片邊緣有鋒利的鋸齒，后來就躲著它走。長大后知道魯班根據(jù)它發(fā)明的鋸子。

　　母親還認(rèn)養(yǎng)了兩個孤寡老人，就是每月給五元錢，每年給做一單一棉兩套棉布衣服，平時經(jīng)常到山下的河里給他們挑水等等。其中有個老婆婆很和藹，她帶過我一段時間，我為她曬的谷子轟趕麻雀，但也經(jīng)常是坐在那里看著它們吃谷子。轟趕麻雀是我的第一件體力勞動。

　　山下的小河水很清，只要不是汛期，一人多深的水里能看到河底的石頭。有一次母親帶著我在河邊洗衣服，我被亂石中間的淺水里的小魚苗吸引了，但只是靜靜看它們警惕地游，沒有伸手抓。看累了，發(fā)現(xiàn)遠處河中有人在游泳，我不知危險，也學(xué)著直接跳到河里。后來聽母親說，她根本沒注意到我順流漂走，幸而水流不快，剛好被她的同事來挑水時在下游看見，揪著脖子把我提了起來，否則就沒有這篇文章了。不知為何，我能想起趴在水里漂走的情形，但對嗆水沒有記憶，是因為河水太純凈了嗎？過了一些年，河邊建了棉紡廠，河水被完全污染了。

　　醫(yī)院坐落在一條石板街邊，街東頭是一棵巨大的榕樹，盤根錯節(jié)像石梯，爬上去如同爬山，村童可以用樹葉吹出笛聲。街西尾通向山里的采石場，中間沒有十字路口。街上定期有集市，但我從不獨自上街，爸爸回來經(jīng)常抱著我去。我最喜歡街中部的一家米粉店和一間雜貨鋪。那時那里的一大碗叉燒米粉，香噴噴地在我的眼前晃動了一生。

　　幾乎每個月，母親都要帶我坐火車回一次外婆家，去時是白天，出后園過野地，沿著鐵路走向快車都不停的火車小站，乘過路的慢車。拉著母親的手，聞著鐵路枕木散發(fā)的油味，透過鐵路兩旁的樹木和電線桿，我總是十分注意看遠處那些坐落在遠處濃綠草樹上的，南方特有的民居，白墻黑瓦，尤其是那兩端高高翹起的飛檐，在遠山白云的背景下份外顯眼。這其中就有醫(yī)院所在的，那曾經(jīng)屬于財主的宅子。

　　從外婆家回來時總是天黑，我緊緊跟著母親，不是怕天黑，而是要經(jīng)過一個現(xiàn)在想起來可能是鐵路扳道岔的裝置，樣子像一具站立著的牲口的`骸骨，這是我對恐懼的最初印象，長大之后的遭遇當(dāng)然恐怖得多。過了那個地方，我的心情就放松了，對路旁那些奇形怪狀的樹木、山石黑黢黢的剪影并不在意，聽著靜謐的夜中鳥獸蟲發(fā)出奇怪的聲音，也覺得我和它們沒什么不同，有媽媽，有家�，F(xiàn)在想來，有天籟之心自會融入天籟之音。盡管在月輝下，遠處的白墻黑瓦已看不真切，但是我每次矚目的，都是那一直跟在我們身旁的一輪明月，月亮走，我也走。

　　再大一兩歲后，我走出天井，動亂開始了。有一天，我從小河邊玩�；貋恚�聽小朋友在街邊議論，說我媽媽剛才被人剃了陰陽頭游街，剛剛走過這里。我失魂落魄地跑回家，躲進床底下，再不愿出門。外面越來越動蕩不安，媽媽只好把我送到外婆家，結(jié)束了我坐井觀天的歲月。

　　幼時玩伴少，上學(xué)后是在北方，語言難以盡通，又由于經(jīng)常搬家，我很難融入新的伙伴當(dāng)中，喜歡一個人去戈壁灘上親近野趣，或者獨自在家冥想，依然孤獨。自然界那么美，人間卻那么復(fù)雜。在老師和同學(xué)眼中我是那么另類，不合群，上課聽不懂也不敢問，多是自己看書自學(xué)，只可惜那時可看的書貧乏。但我自理生活的能力形成得很早，看事物比較注意細節(jié)，去哪里也一般是走一次就能記住路線。

　　幼時的糖泡飯，使我在后來物質(zhì)貧乏的生活中，不像其他孩子那樣對糖果那么癡迷；幼時落水的經(jīng)歷，卻沒有使我對水產(chǎn)生畏懼，上小學(xué)后一個夏天便學(xué)會了游泳；幼時的悲傷痛哭，使我在后來的人生中不再為自己不值得心慟之事悲戚，但懂得了讓自己堅強起來去同情他人。

　　安靜和孤獨加快了我的思維發(fā)育，豐富了我的精神世界，情感世界，這也是我至今仍對那些遙遠往事記憶猶新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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