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了那棵龍樹散文

　　我時常想起一棵樹。自從二十多年前在一個早春的艷陽天母親帶我見到它之后，我就再也忘不掉了。

　　這棵樹，長在老家土門村北面群山之中一面向陽的山坡上。它有著奇特的身姿，足有水桶那么粗，它的樹桿彎了大約三四個彎，因看它的角度不同，很難準確說出它彎了幾個彎。它很高，樹冠在藍天下恣意舒展如高揚的旗幟。它的周邊遠遠近近有不少伐木者留下的樹盤，那是它的父輩或兄弟。旁邊還長著黑壓壓的各種灌木叢，這就是大山，故而它看上去是那樣灑脫而又孤獨。它的曲彎處有小枝椏長出，著實像龍的爪子，讓它活脫脫如一條呼嘯的巨龍直撲蒼穹。從此，我就叫它龍樹。

　　從遠遠近近的樹盤可以想象出，這里曾經(jīng)生長著很多的大樹。周圍的擁擠使龍樹幾乎沒有立足之地，可它以一粒種子的方式落地了，這不是它想不想來決定的。也許它是一棵意外的樹，本沒有它的生存空間，可它卻以樹的名義在山坡上長了出來。它的頭頂早已長著別的樹冠，它的身邊也長滿了別的樹伸過來的枝椏，這使它根本無法直直地成長，它只能找著縫隙堅韌頑強地成長著。而它每一次彎曲的時候，頭一定始終是昂著的。假如低過或歪過一下，它就很可能再也昂不起頭來了。旁邊的大樹伸胳膊揚腿，使稚嫩的它根本無法為自己撐開一片空間，勉強爭取那一點點呼吸的縫隙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它不得不彎曲卻不甘心彎曲，只要探出頭來，就要往根的上方回歸。它回歸的是那樣艱難，支撐昂著的頭和彎曲的身子，要比直立的樹費無數(shù)倍的力氣。也許它在想，自己比石縫中的生命幸運多了，腳下的土地能接收自己的根已經(jīng)很知足了。只要根能夠延伸，生命就可以延伸。根是它的命、它的心、它的魂，因此它從未背離，也決不背離。它堅信，只要根有了深度，終有一天可以找到天空的高度，所以它始終昂著不屈的頭，從來沒想過低下或者歪著。就那樣一次次從縫隙中伸出頭來，又一次次回歸到根的上方，直到終于昂首藍天，以自己獨有的姿態(tài)挺立于天地之間。

　　我久久地看著它，先是驚奇，后是心動，繼而為它潸然淚下。它長得是那么吃力、那么艱難，從它的.彎度上可以看出，當它不得不彎著身子成長時，它是何等的忍辱負重。也許正是身邊的棟梁之材給了它強大的動力，所以它更要不負此生地成長。它的身邊再沒有一棵像它那樣的樹了，它從來就是孤獨的。它若生來就是一棵草或一叢灌木就好了，那樣它可以隨四季輪回一度一枯榮，無望無求、隨遇而安地生存，而它偏偏是一棵樹，一棵不愿茍且偷生做一棵小老樹一樣的樹。既然是樹，就應(yīng)該完成一棵樹的使命，給大地留下一處風(fēng)景，方不辜負每一寸土地、每一滴水、每一縷陽光。它一次次艱難地掙脫外界的主宰，為守護好自己的心性倔強地生存著。

　　母親在一旁慨嘆：人在人下當人，樹在樹下當樹。我當時還不能完全明白“下”字盡含的艱難和苦痛，但隨著歲月的磨礪我感悟到：居上和居下者，實有易與難之差，但本質(zhì)卻在迷與悟之別。能長多高走多遠，在于生命之根的深淺和前行的方向。有的人居上，也站不直走不正，而有的人即使居下，哪怕曲折在身上留下累累傷痕，它也能夠立得端、行得穩(wěn)。看龍樹雖非棟梁，卻實為奇才。想樹亦能如此，人又有何難？

　　龍樹當時足有四十多歲，人到四十而不惑，而樹呢？看它的姿態(tài)，它從來就不曾迷惑過。恣意生長的樹林中，樹的姿態(tài)也各有不同。有的枝杈橫生，有的歪歪斜斜，這些樹的頭和根似乎根本無關(guān)。而它則不然，它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更知道自己的頭應(yīng)該朝哪里生長。它的每一個彎都像瀟瀟灑灑畫出的一個“0”，它回到零，又從零開始，繼續(xù)朝著理想的高度沖剌，這是何等的氣魄？這零不是碌碌無為一事無成的零，而是敢于否定自己的成就重新從新的起點上奮起的零。它不是不知道每一次歸零，要比別的樹承受好多倍的風(fēng)霜雨雪，才能長到同樣的高度。而它要超越自我，也只有不斷地超越，才能朝著理想的高度成長。它從未懼怕過，也從未停止過。而正是這樣一次次的歸零、又一次次的超越，積累了它生命的高度。

　　是的，為什么懼怕歸零呢？歸零預(yù)示著對昨天的否定、對明天的信心。一個優(yōu)秀的人，昨天有再大的成功，也不能躺在昨天上度過今天和明天。盡管從零起步遠比從百走向千要艱難的多，但能在零上站起來的人，一定不會在百上和千上倒下。反之，連零都不敢面對的人，即使擁有了百和千，也難免在百上和千上栽跟頭。歸零，是一種勇氣，更是一種智慧，它摒棄了一切浮躁與虛榮的左右，以平和的心境虔誠地俯仰天地，以坦蕩的胸襟笑傲春秋！

　　我時常想起龍樹，在面對一點點成就時就想起它，在面對磨難的考驗時就想起它，在面對失敗的創(chuàng)傷時更會想起它。真希望能有時間再去看看它，告訴它二十多年前我與它那短暫的相逢，卻給了我一生的領(lǐng)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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