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滁州散文
一、石上千年
霧靄升起時,古驛道在我們的目光中靜靜呈現(xiàn)。時值深秋,寒林疏宕,木葉凋殘,秋雨后的陰霾天使林間流漾著一絲神秘的肅穆之氣。我慢慢蹲下,看一塊古石板上流淌的歲月。石板光滑、圓潤,雨水將它打濕,幽青的石面光澤泠亮,讓人想起鐵器,想起馬嘶,想起車輪碌碌碾過,沉悶的回聲在晨霧里經久不散。
我被石板上的帶狀凹槽所吸引,凹槽橫寬五厘米,下陷三厘米,流線勻稱,隨山勢向上傾斜蜿蜒。往古的歲月之馬已風逝無蹤,在它遠去的時光里,馬車行走驛道,承載著山貨藥材、糧秣輜重、刀戈劍戟、將官兵士的車輪一次又一次軋過石板,隆隆而來,又轔轔而去……千百年后風煙俱盡,力的深壓卻在石上凝固成型,像流動的水封凍在冰盒,石化成完美的具象流線。
我蹲下來撫摸它。我感知著它的疼。它把一千多年的時光背負在身上,在億萬車輪的碾壓下慢慢淪陷。車馬過境,大地深處的振顫波涌而上,它緊貼土地以及絲網一樣密集的樹根,抵擋如雷的戰(zhàn)鼓和吶喊。起先風從它的身上流過,然后千年的雨水流淌,雨水洗刷斑斑血痕,再然后白雪皚皚覆蓋,仿佛在一場大夢里冬眠,夢醒后林木蒼翠,一只手將它輕輕撫摸,它在一千多年后一個微雨初歇的深秋下午,在我的撫摸下幽然醒轉。
我將右手并攏五指按壓在凹槽間,濕寒的石板古舊青蒼,使我微溫的手看上去像一只瑩白小狐,躺在英雄鎧甲冰冷的懷里深眠。深秋的枯葉四面堆積,我看見千年的落葉正狂卷而來,要將我的手埋向時光深處,嵌壓進石板成為一枚剔透的標本。大地冰冷,雨水和地氣透過肌膚導入敏銳的神經,手心沁涼,寒意浸骨,指掌間仿佛有一萬條鐵馬冰河蕭蕭而來。
后周顯德三年(956年),滁州西北,這座號為“金陵鎖鑰”的險要關隘自南唐建成已逾三十多年。趙匡胤時年二十九歲,彼時南唐與后周在壽春激戰(zhàn)正酣,周世宗御駕親征,趙匡胤“從征淮南,首敗萬眾”,此后又一路勢如破竹,于二月春寒日,率兩萬馬步軍踏過關山驛道的石板路,車輪滾滾,馬蹄急馳,人不含草馬不銜枚,長驅入關大破南唐軍,攻占了滁州城。
時間在石板上凝結成一只容器,一道凹槽聚斂過讓山林悚然的殺伐聲、兵器的錚鳴聲、將帥的號令聲、戰(zhàn)馬的哀嘶聲,同時也收納過千載以來清亮的月光、雨水、霜雪和湛藍天空白云的倒影。光陰在石板上疾飛流淌,像風在林間呼號穿梭,我手中的微溫抵達它密致的紋理,我知道我暖不回已掉頭遠去的人,喚不醒一段沉睡的時光,我只能讓一塊古舊的石板,在瞬間模糊的暖意中,依稀夢回前生。
抬起頭,兩壁殘墻在山頂左右對開,空門里填著深秋昏濛的天光。我看見無數(shù)古石板迤邐而上,像列隊的兵士一樣涌進關隘,隱入茫茫歲月洪荒。
清流關啊,清流關!
二、草場溫暖
草。連綿的草。溫暖的草。
一覽無余的暖黃,在視線里涌動。十一月深秋的濛濛細雨,輕霧般從滁州大柳草場上空飄落,穹窿之下,一片空茫邈遠。忽然想起一句詞:“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睕]有江山樓臺,沒有玉笙吹不盡的寒意,目力所及處,漫坡的秋草黃啊黃,黃過了平原和山崗,黃向肅殺的深冬,黃向灰濛的天空。
我站在中華結縷草的巨大群落里,像一個誤入?yún)擦值?不速之客,被無數(shù)細草團團包圍。雨霧紛紜而下,它們頂著晶亮的雨珠,睒著細小的眼睛,斂聲屏氣地研究我,打探我。我感知著腳底的草,它們在腳下鋪開厚實的絨毯,兩團柔韌向上的力,像飽滿的肌體,充滿微微的彈性。
盡管在印象中,似乎只有新疆、青藏和內蒙才是草原的故鄉(xiāng),但在整個華東地區(qū),大柳草場以蔓延八千畝的連綿氣勢,足以浩大到洋洋壯觀。它肆無忌憚地向四周挺進,在猛然駐足的盡頭,皇甫山和數(shù)萬畝森林溫柔地敞開懷抱,張臂輕攬,包容它任性的蔓延。
造物是這樣一個充滿神性的母親,廣博的大地上,它放養(yǎng)的萬物生靈在季候的更替中默默狂歡。結縷草的世界里,一種隱秘的語言在根莖和大地間流傳。密如絲網的龐大根系在地下暗通款曲,它們與溫暖的土地達成親密的和約,大地的每一次脈動里都有它們吮吸養(yǎng)分的天籟之聲,而根系的每一次匍匐伸展都把泥土握得更緊,它們提前完成了抵抗山洪和干旱的應急預案。
在草場的春夏季節(jié),牛羊遍布草坡,它們點綴在一張郁青色的畫幅里,把蔚藍天空襯得格外高遠。牛羊啃食青草,清脆的斷裂聲像汁液一樣迸濺流淌。陽光明媚,草木生長,整座大柳像一個英姿青年,渾身散發(fā)勃郁生機,仿佛有十萬畝春潮在胸懷間激蕩起伏。這個時候需要一些詩性的禮贊,需要《詩經》或愛情,以及一些美妙的被風撫過的流言。此刻豐茂的結縷草,葳蕤成如歌的低吟:“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深秋的細雨中,濕漉漉的草場在季節(jié)深處油畫般溫靜地鋪展開。沒有牛羊的草場袒露著成熟季節(jié)不疾不徐的優(yōu)雅和空闊的寥寂。密如發(fā)絲的草叢間遺落著一粒粒黑亮的羊糞,仿佛動物的溫熱氣息還余溫殘存。
沒有一種枯萎像草場一樣溫暖。秋風過處,漫山黃葉凋零,旋風回雪般蕭然舞落,只消三兩日便化泥成塵。只有草場是個例外,草已枯黃,卻不折不萎色調柔和,它以母性的浩瀚溫暖撫慰著蒼茫遼遠的蕭瑟與孤寂。
有一首歌里唱“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深秋的大柳草場,也是溫暖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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