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開花散文
一抹酡色的夕陽，又一次染紅故鄉(xiāng)的山林。
爹一如多年前的重復，那種春華秋實的生存模式：趕著“嘰嘰嘎嘎”作響的老牛車，一趟趟地從大田運回苞米、豆棵兒，這些可愛的植物，閃著太陽般的光輝，爹的臉上因此也洇著幸福和喜悅。一個農(nóng)民在五谷豐登的年景面前所流露的，似孩童般的天真。我永遠無法忘懷的那一幕，一條羊腸子小道，老牛車承載著莊稼院一年的勤勞，奶奶紡車一樣彈奏出，世間最和諧的音符，唯美而動人的天籟。
爹，就像故鄉(xiāng)的大河蕩，用他寬廣的胸襟，滋潤并喂養(yǎng)著他的土地。他將沉甸甸的苞米一穗一穗的裝上倉，選大個的苞米，拴成一嘟嚕、一嘟嚕，高高地懸在院里的梨樹上。可以和掛在鞭架上的大紅燈籠想媲美，遙相互映。而爹這個季節(jié)的背影，就是一座偉岸的村莊。
十月的日子，在父輩結(jié)滿繭花的手中，神奇地開出燦爛的花朵。我們娃子的快樂，也慢悠悠地散發(fā)著娘做的蕎麥大餅的香味。
跟在爹后面打場子、拉下手，成了我們每天的必修課。最恣意的無非是，爹因高興差咐娘：晌午做的打鹵面。那鮮綠的韭菜陪一紅辣子，手搟的精粉。娘又在油汪汪的湯面上，臥幾枚荷包蛋。想起來就不由得流口水，但這打牙祭是要付出代價的。爹打豆子、揚場，我這女子也得像男娃子，手操鐵叉與連枷，聽爹的`指揮。我覺得陽光很明媚，爹揮動著連枷，那些豆粒急不可耐的鉆出豆莢。
畫面中的爹，仿佛茫茫沙漠的淘金人，一粒粒黃豆像極了小小的、卻價值連城的黃金，匍匐在爹的腳前，這一刻，爹的微笑是甜蜜的。我拎著鐵叉子，把一綹一綹打過的豆秸兒，上下挑動著，連續(xù)不斷的刷拉。一片片碎葉在四、五級小風中，飛旋著，如蝶、如夢、如流螢。驕陽似火，我已經(jīng)汗流滿面。
回頭瞅瞅爹，不知啥時脫了粗布單衫。古銅色的脊梁上汗珠子，滾著緋紅的霞光。風又緊了些，爹朝掌心吐了口唾沫。仰脖兒望望天，吼了一嗓子：丫頭揚場子！爹手上的木锨飛快得上下顛沛著，豆屑在空中飛舞著，然后飄往院子的角落。
拾掇完豆子，爹就找出皺巴巴的幾張一元錢，讓弟弟去小賣店打一壺酒。晚上，就著一盤紅艷艷的辣椒，剛起的落花生，還有一缽子我們從河套淘漉的泥鰍魚，爹總要暈兩盅。嚼著黃澄澄的大餅子，幾碗熱氣騰騰的魚湯下肚，平素不善言辭的爹，打開了話匣子。當然，爹始終改不了一個農(nóng)民的本色，談的最多的依舊是土地。
爹不會讓土地歇息，收罷秋，他又忙碌開了。翻整了老屋園子的一塊地，撒上菠菜種子，等來年春天，家里就能吃到青翠欲滴的菠菜了。爹是不用他的老牛犁這零散地的，而是，一镢一镢的小心地松好土，平壟。爹對土地的虔誠，絕不亞于基督徒對上帝的膜拜。經(jīng)爹梳理過的土地，仿佛新娘子的嫁衣，油汪汪的整潔而舒服，很久以來，我都在嫉妒爹如此的珍愛著土地，卻忽視了女兒的存在。他寧肯坐在田地旁，靜靜的欣賞著親手種植的莊稼，沉思且緬懷過往的歲月，也不愿在我們面前說出他的思想。雖然貧窮和饑餓是他年少時的灰暗底色，只讀了四年書的爹過早挑起了養(yǎng)家的重擔�？桑宰约旱捻g勁與堅強，教會了兒女無論在任何生存環(huán)境下，咬著牙站著。
我上中學那年，家鄉(xiāng)遭遇了一場罕見的風暴。大田的苞米正在灌漿，畦上的青菜也長勢喜人，果園的枝頭碩果累累，到處呈現(xiàn)出一片豐收的景象。那場風暴奪去了一村人的希望。大片的莊稼狼藉不堪，樹下青果傷痕遍地。女人在咒罵蒼天，老人們在哭泣，唯有爹什么也沒說。默默地蹲下身，伸出粗造的大手撫摸著被攔腰折斷的苞米桿兒。又起身拍拍我和小弟的頭說：“莊稼沒了，地還在，有地咱就有指望。娃別哭，有爹在，餓不著你們的！”爹把我們攬在懷里，他身上的體溫，火焰一樣烤熱我們的心靈，
那一年，莊稼是欠收了，我則收獲了另一種精神財富。爹僅僅是個農(nóng)民，他用行動，在貧瘠的土地上編織著一個農(nóng)民質(zhì)樸的夢想。他汗味的人生，正是茫茫大地那不朽的魂。
當我也像爹，手握鋤板，與土地結(jié)下一世情緣。我才深深懂得了爹這代人，為何摯愛著土地。他們將土地視作生命，沒有土地，就等于剝奪了他們的生命。也因土地，我和爹發(fā)生了分歧。我在自家的責任田栽了一畝草莓，一改傳統(tǒng)的耕種方式，只種了少量的苞米。爹說：“你不種苞米，你家一年到頭吃草莓��？”我沒聽爹的話，依舊我行我素。爹頂著烈日給他的地除草，我背著噴霧器打草。爹數(shù)落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有今天沒明天，簡直是糟踏土地！看著村人蓋草莓大棚獲得了不菲的收成，爹波瀾不驚。爹說，農(nóng)民只有種苞米最靠牢。他的田里，仍然種苞米。
弟弟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大學生，畢業(yè)后在城市安了家。每年農(nóng)閑時，弟弟再三懇求爹娘到他那兒享享福。爹就是撇不下他那幾間瓦房，幾畝地。爹說，金窠簍銀窠簍，趕不上自家的草窠簍。弟弟每次回家，爹都吩咐娘，去園里拔些青菜，摘個倭瓜捎回去。家里種的菜沒打藥水，吃著放心。弟弟說，爹你別操心了，城里的青菜有的是，比家里的還干凈。你也別種那點地了，盡出力還不掙錢。把地給別人種吧，有功夫找人嘮嘮嗑兒。
爹漲紅了臉，沖弟弟吼道：“我還沒到混吃等死的地步，不種地，不種地城里人喝西北風��！”見惹惱了爹，弟弟提起青菜逃也似的離開了。爹盯著弟弟的背影，重重地嘆了口氣，折進院子，迷惘地望著腳下的土地，久久無語，久久地不愿離去。一行渾濁的老淚，悄悄地滴落下來。做兒女的，也許永遠都不理解爹對土地的那份深情。
近年來，村里的很多人進城打工。于是便有土地撂荒，爹又攬了兩畝地，堅持種本地的糜子。收獲后，背上一袋子，去鄰屯一家沒毀掉的碾子上碾好了。端午節(jié)，叫娘送來黃米粽子；臘月里，娘又送來粘豆包，吃著那個香��！其實，那時候家里早置上了電磨，爹硬是不用。爹事實上是對一種本質(zhì)的懷念。
歲月留痕，爹越來越蒼老了。臉上的皺紋如一條條縱橫的溝壑，那一道道滄海桑田直達我最脆弱的情感地帶，或者那是我一生也愈合不了的痛。
多年的積勞成疾，爹的腿患上了嚴重的類風濕。今年秋，爹說，不用連枷打豆子了，胳膊抬不起來。弟弟要帶他上醫(yī)院治病，爹說：“莊稼人沒那么嬌貴，花那錢做什么，省幾個錢買糞下地�！蹦锿低蹈嬖V我，爹常常疼得半宿半宿睡不著覺。實在沒法子，就坐在暗影里抽煙。日出東山時，爹又拿把锨守望他的土地了。他喜歡沉默著面對一切，面對塵世的風云變幻。他對我們說的最多的還是土地。
回家探望爹娘，晌歪歪了，不見爹的影子。沿著村路尋去，望不到頭的苞米地里，爹彎著腰在拔草。他不許莊稼地長一棵雜草。他的土地是幸福的，身為他的女兒，我卻倍感辛酸。盡管多少年來，我努力著試圖走近爹，走進他的世界。并希望用愛抹去他內(nèi)心的憂傷，但是，我還是失敗了。作為晚輩，我沒能讓爹過上我期望的生活。他還像蠶一樣，吐絲作繭，一如既往的弓著腰在他的土地上，刨食吃。
我那頭發(fā)花白的爹，在這個世界上，在村莊的腹地，他就是一棵不倒的稻穗。咬著牙，挺著。爹始終有一個信念，他堅信，土地不僅能開花，更會結(jié)出馥郁的果子。
我在父輩的堅守中，隱隱并長久地聆聽到：一個民族崛起的啼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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