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河【散文】

　　那年，我?guī)讱q？已記不清了，只記得那時鬧武斗，也許是因為太危險了吧，父母決定把我和弟弟送走，只留大姐在身邊。弟弟被送到了成都附近壩上的大姨家，后來聽說，有一次他跟著一個趕鴨人沿著大姨家門前的小溪走了很遠很遠，后來又被好心的趕鴨人給送了回來。每個人都有一段難以忘懷的往事，我被送到離縣城幾十里外的表姐鄉(xiāng)下家。

　　記得那天吃過中午飯，母親手里提著一個布口袋就帶著我出發(fā)了。那時交通不發(fā)達，都是走路，從縣城到太平鄉(xiāng)有一條公路，我們一直沿著公路走，一路上灰塵撲撲。開始，我跟著母親走得很快，后來就不行了。母親不斷地鼓勵我，不知從哪里撿來一根棍子，我雙手抓住棍子，雙腳猛烈地往前一躍，就邁出了一大步，我就這樣抓住棍子一躍一跳地往前趕，到前面去歇一會兒，待母親走近，又往前蹦，終于來到了太平公社。我和母親都累得不行了，母親說只有六里路就到兩河鄉(xiāng)--表姐家了，這又給我增添了信心。

　　我們來到了一條小徑上，環(huán)顧四周，山巒起伏；遠遠望去，小徑在小樹林叢中蜿蜒穿行，若隱若現(xiàn)，這是通往表姐家的必經(jīng)之路。這時，夕陽已經(jīng)在鮮紅的云縫里了，漸漸地，山巒、小徑、樹林，一切的一切都被那淡淡的暮色籠罩著，這意味著我們要開始走夜路了，我有些害怕，緊緊抓住母親的手。那時，我們這些住在小鎮(zhèn)上的孩子，沒有什么書看，沒有電視，甚至電燈都是我們好多歲以后才有的，還記得通電那天晚上，同伙伴們歡呼雀躍的情景。夜晚，我們便常常坐在月光下，聽母親講牛郎織女，聽大孩子們講傳說中的妖魔鬼怪--黑大漢，通常聽得來是毛骨悚然，連上廁所都不敢去。

　　暮色越來越濃，這時，山巒已不是山巒,仿佛是一群要吃人的巨魔--黑大漢擺著陣勢；小樹已不是小樹，樹枝在微風中飄動，仿佛是一群魔女在淡淡殘月下伶牙俐齒地跳著怪異的舞蹈；小徑已不是小徑，仿佛是臉色慘白的幽靈蜿蜒在荒野上�？傊�那些平時聽來的稀奇古怪的、亂七八糟的怪物全都浮現(xiàn)在眼前，嚇得我直冒冷汗。母親牽著我的手飛快地往前走，我不知道母親當時的感覺，我不敢吱聲，在這極大的驚懼中，勞累早已拋到了九霄云外，只有一個愿望，快快到達表姐家。

　　表姐家很快就要到了，正在我們充滿希望的時候，聽見了嘩嘩的流水聲，一條急流的小河擋住了我們的'去路。母親說原來不是這樣的，踩著石礅子就過去了，這時母親真有些著急了。就在我們措手不及的時候，聽見遠處傳來鵝叫聲，母親斷定對岸不遠處一定有人家，就開始大聲地喊起來：“河對岸的老鄉(xiāng)！河對岸的老鄉(xiāng)！……”喊了好一陣子，終于聽見對岸有人在說話了，“別急，別急，這河漲了兩天了，我來背你們�！辈灰粫�兒，他來到我們面前，月光太淡，看不清他的臉，只記起他中等個子，穿件白色的粗布上衣。他先是背我過河，我緊貼在他背后，感到溫暖、親切和安全。他把我背到對岸，讓我在那里等著，然后又回去背母親。我坐在岸邊，沒有了恐懼，掛在天上的彎月開始變得清亮而溫柔，舞動的柳枝像仙女在舞蹈，四周是那么的安靜。背大人可沒有背小孩那么輕松，河水又流又急，還嘩啦嘩啦地叫個不停，只見他褲腳至少挽到大腿，背著母親一步一步，踉踉蹌蹌，非常吃力，終于把母親背過來了。我們一起走了一小段路，在攀談中，他說他剛收工回家不久，聽見河邊有喊聲就過來了。母親不停地說著感謝的話語，他卻淡淡地說沒有什么。臨別了，母親讓我謝謝農(nóng)民伯伯，和農(nóng)民伯伯說再見。好心的農(nóng)民伯伯，我永遠地記住了你，記住你的善良，記住你的純樸，記住你的助人為樂。

　　到表姐家已很晚了，表姐一家正在吃夜飯。那時的農(nóng)村都稱晚飯為夜飯，因為他們天黑了才收工，還要先喂牲畜，還有好多的家務(wù)活，幾乎是吃完飯就睡覺了，因為第二天還要早起。表姐為我們做了一碗油煎青椒面，我吃得很香。在那個缺吃少穿的年代，這已是招待貴客的好東西了。第二天一大早，朦朦中聽見母親在囑咐表姐，一定要找到那個好心人，好好感謝他。

　　母親匆匆地走了，把我留在了這片單純、簡凈、平和的大地上半年有余，豐富了我童年的經(jīng)歷。在城里停工、停產(chǎn)、停課，到處你爭我斗、沸沸揚揚之時，這里的農(nóng)民們卻依然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歇，日復(fù)一日，重復(fù)的日子，重復(fù)的勞作，生生息息，以土地為依托，從而獲得土地所回饋的最基本的供養(yǎng)。我在這里得到了相對的平靜和安樂。

　　長大后，忙，是真實的，也可能是很多想做的事而又沒有做成的借口，總之很少去表姐家了。時光飛逝，若白駒過隙，轉(zhuǎn)眼間，中年的序幕已向我悄悄拉開，而純樸、勤勞、漂亮的表姐已六十有余。如今兒女都在外面做生意，多次執(zhí)意要她和表姐夫去“享福”，可是他們?nèi)匀皇卦谀抢�，辛勤地耕耘著那片土地，大量地種植經(jīng)濟作物，他們常說，現(xiàn)在做農(nóng)民真是好，國家給了那么多的優(yōu)惠政策，不種地還劃不來。近幾年，我和表姐見面的時間多一些了，我們一起聊天，常�；貞浳覀兊倪^去，我們所經(jīng)歷的那個年代，真是感慨萬千。我好幾次向表姐打聽那個背我過河的農(nóng)民伯伯，我想他應(yīng)該是一個很老的老人了，有機會我想去看看他。最近一次，表姐這樣回答我：“住在那條河附近的人大多姓付，那時，沒有橋，那條河經(jīng)常漲水，他們背的人多了，這些經(jīng)常做好事的人，認為他們做的都是很自然的事，早把它忘記了，……”聽了這樣的回答，我的眼睛潮濕了。我知道了，我要記住的不只一個人，而是一群生活在那片純潔土地上的人們，那些永遠值得我肅然起敬的人們。我很慶幸，我曾與那片土地上的人們有著永遠解不開的情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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