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湊熱鬧的散文
我小時候喜歡湊熱鬧，也和所有的小伙伴一樣，一聽誰家來了親戚，大事小情，或者憑空出現(xiàn)意外，再就是紅白喜事，就擠擠插插，湊上前去看熱鬧。
湊熱鬧其實是件最無聊的事情，即便是好事，大家都圖熱鬧，也沒啥好看的，無非是人家做出樣子，你在一邊觀瞧，有時候顯得礙手礙腳，還被人呵斥討厭，你以為你可以從中長點見識，人家卻以為，你一個外人能知道什么，如果有朝你出去說，少片無毛，還不知說成什么。再說，誰家沒有點事情，倘若你家也出現(xiàn)點事情，別人也來看好不好。湊熱鬧的人，喜歡越熱鬧越好，可是有事的人家，總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好事也得折騰一番，應(yīng)了人們常說的一句話：壞事不如好事，好事寧可沒事。
我家鄉(xiāng)是個很偏僻的村莊，一大觀不到二十戶人家，過去平時只有晚上，村里村外演幾場電影，算是滿足人們的精神需求，余下的焦渴，就靠熱鬧來填充。精神的焦渴，是個什么都可以丟進去的黑洞，可以說，所有的事情，包括發(fā)生的，沒發(fā)生的，好的壞的，統(tǒng)統(tǒng)被人琢磨起來，都可以成為精神食糧。
那時，村里有個劉婆子，按現(xiàn)在人說，她就是個事媽，人都說沒亮光引不出火來，而她，憑空就能琢磨出事來，比方那年冬天鄰居著火了，大伙都在救火，她在一邊看熱鬧，看著看著，就想起事來了，于是就瞇起眼睛，荒誕地說出一些話來，她說她前幾天做了一個夢，夢見一伙人在撕摞紅綢子，左一條右一條，人那個多呀，綢子滿天都是，一想給小三兒小四兒做件小褂兒穿上，還沒等拿到手，夢就醒了。醒了就睡不著了，翻來覆去尋思，這個夢到底預(yù)示著什么呢，吭默是誰家有打架的，再就是有磕磕碰碰，唉，就是不往好處想。
憂國憂民的思想，看似好心。有人在一邊忍不住問：“啊，你先就知道啊，那你為啥不說出來，讓人們小心點�！�
劉婆子馬上道：“啊，誰知道呢，要知道著火，咱們一天不做飯吃�！�
結(jié)果她還是不知道。還得從別人的嘴里得知，原來是長水子把帶火星的灰倒外面去了，風(fēng)一刮就把柴禾引著了。他爺爺說過這件事，燒火燒些高粱茅子，看似沒事了，誰知高粱茅子，就是一個個帶翅膀的火蟲子，只要茅子不壞，飛哪哪著，沒見李婆子粘鞋底，一層一層地沾上，然后拿烙鐵烙，那烙鐵就是在火盆里燒了高粱茅子瑩瑩的火燒熱的，看似一盆子灰，實際上火都在里頭，一見風(fēng)就露紅了。
立刻，劉婆子又把注意力集中到爺爺和長水子身上，看爺爺發(fā)恨，過了這道坎，一定要打斷長水子三根肋條，長水子嚇得早就躲起來了。
劉婆子的老伴，是個很憨厚的人，不管誰家有事，他都走在前面，不管你用不用，他都打招呼道：“嗨，用我不，別說看不見�！比巳粽f用，他就實打?qū)嵏桑拖駥Υ约旱氖虑橐粯�。人若說：“不用了，謝謝你想著，這點事我能行�！彼偷鄶n掂攏，是客氣的不用，還是真的不用。若客氣的不用，就是不好意思說用，這個忙還是要幫的，幫可是幫，但你不能圖回報，人家也不給回報。時間長了，人們都知道，也就沒有謊言，在他這里也不講客氣的。所以，像救火這樣的事情，他是豁出命去，保住人家不受損失，因為他更知道，冬天冷，一家子老老小小坐在炕頭上，都等著熱乎呢。
火熄滅了，劉婆子就對著滿身土灰的老伴說，前幾天還做了個夢，夢見一條小白蛇，在水里鉆出來了，鉆出來就進土里了，進土里之后，就在外面脫下一張蛇皮來。你看看，應(yīng)了我的夢了，老頭子你差點給火燒焦了。這會萬事太平了，老頭子倒先扒一層皮。
他老伴就沒好氣道：“這算啥，這是萬幸，要是他家的火救不下來，西北風(fēng)一起，東面的一大溜就保不住了。鄰鄰居居住著，你能眼看著大火燒了一趟街嗎？要是這點事都做不了，那么，全村人以后就都別活了。”
他的集體主義非常令人感佩，可是，老婆子就會看熱鬧，不但看熱鬧，還會笑話人，動不動就敲敲打打，顯示她聰明。人們也知道，她這樣，全是她老伴給她的安全感造成的，她家向來未雨綢繆，她是高枕無憂。她老伴看見她多嘴多言，就大聲訓(xùn)斥她：“你知道什么呀你，你是神仙呀你，你給我閉上嘴行吧，有嘴巴子精神那會，去干點什么，挑一擔(dān)水來，還是撤一捆柴禾�！�
聽了老伴的訓(xùn)斥，她很不耐煩，又轉(zhuǎn)到另一個地方接著說。
湊熱鬧的人，當(dāng)然七嘴八舌，順著她的桿子往上爬的大有人在，結(jié)果咋說的都有。
好多事情也是因為湊熱鬧的人指指點點，眾口不一，最初很好的開頭，結(jié)果沒進行到底，就半途而廢了。
記得那次鄰居著火，柴禾沒燒多少的，到最后，事情卻出了不少，誰耍心眼兒了，誰恨誰了，誰倒背著手，光動嘴不動手了，誰拿著水不往火上潑了，誰外表上著急心里卻高興了，誰事后翻腸子倒肚，以為鄰居搭不起他的交情了等等。
劉婆子處處明白，用不了多久，滿村人人盡知。好像劉婆子就是這里的老天爺爺。
她盡管這樣，人們還是從不招惹她。你也惹不起她。就那一個“惹”字，若惹起來，就足夠引火燒身，她喜歡看別家的熱鬧，更喜歡自己制造一個熱鬧，讓別人來看，看來看去，都是看別人。她總是在一旁撥火。
我爺爺說的一句公平話：“至于劉婆子，那純是他老伴前頭給她打江山慣的，否則，她敢胡言亂語，看看有人敢不敢拿嘴巴子扇她！”
明知道劉婆子好湊熱鬧，湊熱鬧讓人討厭，可還是有許多人追隨熱鬧，跟隨劉婆子。也是因為這個，村里的精神世界可以呼風(fēng)喚雨，人們總是在腥風(fēng)血雨中你爭我斗，勾心斗角。
我去湊熱鬧的時候，大多是看那些人們，有意或者無意識地制造那些氣氛，比方紅白喜事，娶媳婦要八寸紅布和白布中間，加上草和料干什么？原來是防止新媳婦來例假，紅馬和白馬，你留那個就說明現(xiàn)在啥情況，這頭新郎官明白了，心里就有數(shù)了。車上要放件狗皮大襖，說是辟邪，其實也是為新娘子準(zhǔn)備的，通身上下，愿意蓋哪就蓋哪。至于白事，原來是那個樣子的，哭者畢竟要拿孝布子遮住臉，真哭假哭只要號出來就是哭；手里拿著哭喪棒，證明你在哭喪，這不是旁的委屈。
小時候不懂事，遇到熱鬧就興致百倍，盡管死人出殯，人山人�？薜玫貏由綋u，我依舊是樂。和我的小伙伴們，低低的聲音，描述那些激勵人心的場面，比方有人掉褲子了，有人哭倒地不起來了。至于對事情的理解，終是不懂意義的重要。記得，江鳳表爺爺死的時候，二奶奶站在墻根下幫著哭，我奶奶就罵二奶奶，說她又想漢子了，自個跑那張狂去。那時候，江鳳家的叔叔姑姑整九個，最大的也不過十五六歲，小的姑姑還在吃奶，表奶奶哭得上不來氣兒，先是一邊哭一邊訴說，后來就變成唱，拉著長腔地唱，唱得不可思議。和看戲似的，看熱鬧的人，那么多人都跟著哭。我則覺得好奇，也好笑。
我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嗎？這么說有點不確切。別的小伙伴也有不懂事的，有的讓大人給打哭了，有的自己躲到別處去了。我則悄悄低下頭。我覺得有些熱鬧還是不湊的好，當(dāng)著人的面哭笑都不是。
特別是遇到打架的，你在旁邊一站，分明想看個精彩，最精彩就是頭破血流，你死我活。小時候我也看過。那是江月老舅爺挨打，打得頭破血流，最后有人說：那是活該，因為他當(dāng)了，被他嫖的女人出賣了他。
那一刻，我覺得“活該”是一句十分偏激惡毒的話，要是倆個人都被牽出來打才算公平。只有老舅爺挨了打，而且他忍氣吞聲了。那熱鬧終是不到火候。
看熱鬧看門道，大人們講的條條是道，卻沒有我小孩子說話的份兒。
我父親是個非常不喜歡湊熱鬧的人，每當(dāng)村子有事，他要么正正經(jīng)經(jīng)去做些什么，要么就躲開，自己該做什么就做什么去了。他也不喜歡我去湊熱鬧。他對我母親說過：“讓孩子去湊什么熱鬧，那些人滿口不干不凈的，你就不怕精神污染！”我母親則說：“看就看吧，咱孩子又不去學(xué)他們�！�
我那好湊熱鬧的脾氣只增不減。
記得那是新年的正月初三，正在屋里看小人書，忽聽外面又哭又叫，像是有人打起來了。我放下小人書就往外跑，一邊跑一邊想，這回可熱鬧了，到底有人打起來，一準(zhǔn)是鄰居趙二叔和趙二嬸子，他們年根的時候就打架，趙二叔喜歡玩兩把，趙二嬸子就說他把錢偷著藏起來了。趙二叔打了趙二嬸子，趙二嬸子拿著繩子，就去西溝小樹上吊，結(jié)果，他們的孩子連哭帶叫滿村找，村里人也幫著找。大概趙二嬸子覺得不好意思折騰人，就在小樹邊上咳嗽一聲，接著，人們就聽到哭聲，人們到在跟前一看，趙二嬸子剛好掛好繩子，把頭鉆進去，人們就急急地把她解救下來。救了趙二嬸子，趙二叔也就老實了，保證從此不再耍錢�？墒牵w二嬸子卻說：“這事沒完，眼看要過年了，總得讓老的少的安寧點，你等過完年再說，我就是不死，也得要你好看�！�
當(dāng)時，人們七嘴八舌，都是偏向趙二嬸子的，都指責(zé)趙二叔，一個大男人，做錯事還打人，難怪人家尋死覓活�？墒呛髞砣藗兩⒘耍腥吮车乩飬s說：“這個趙二婆子，真不是個東西，男人拔死妄活好不容易盼來個年，本想玩兩把開開心，你看她那德行！村子里這多老爺們兒，哪個不是天地虎頭地推牌九撓猴子，就她把爺們兒管得緊。你就不讓自個的爺們兒創(chuàng)業(yè)了。打了你兩下還上吊尋死，你總是舍不得死，那么長的大晚上，就掛不上個繩子。分明是嚇唬人。我看，就是揍的輕。明兒干脆，讓趙二哥把毒藥繩子刀子都擺在她面前，打一下問一句：你還死不死，這幾樣死法隨你挑，我就是去耍錢！”
說完，看看大伙，有的點頭表示贊成，有的則搖頭，“萬一趙二嫂子上道，不怕死咋辦�！庇械膭t說：“你多余，背后說說解解悶罷了，要不就去告訴他，趙二哥也惱死你。”
人們對事情總有見解，倘若又是趙二叔家的`事情，那就該聽聽，下邊有人該咋說。
正尋思，外面的人都向我家門口涌來，只見我母親又哭又鬧的，被幾個人拉著推著往回走，聽見奶奶在離門口不遠的地方破口大罵，她罵母親這混賬東西，大過年來找氣生。
當(dāng)時我的頭就蒙了，這不是輪到到我家看熱鬧了嗎？
我去拉母親，不讓母親哭鬧，有話慢慢說，奶奶是長輩，冒犯長輩人們會笑話的，不但父母被人笑話，我們也抬不起頭來。一到跟前，剛張嘴，就被母親扇了個耳光子。我捂著臉流著淚，求二奶奶去勸母親，二奶奶卻幫著母親說話，就更助長母親的火氣了。當(dāng)時劉婆子也來了，她在中間，這邊說母親幾句，那邊就又說奶奶幾句，結(jié)果誰也不服誰，還是吵。
那次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因為有人在奶奶面前說了我母親的閑話，奶奶就在今天母親去問好拜年的時候，敲打了母親幾句，母親覺得這話難咽，就問奶奶那話聽誰說的，奶奶就不高興地說：“你問什么問，有就是有，還怪人說！”母親就火了。至于什么事，不好說，清官難斷家務(wù)事。終于和奶奶打起來了。這中間有個傳話的，不用說，就是劉婆子。也是人們都知道，這個劉婆子專會惹禍，也就黑壓壓一大片人，拜年的喝彩的，就是沒有真正說事兒的。
看熱鬧到底看誰的熱鬧，我奶奶和我母親是一對傻瓜，劉婆子才算聰明，而她又從中充好人。
父親躲在西屋沒出去，眼看奶奶要罵到門口來了，人們又把她推了回去，我母親不進院，一定要跟奶奶分辨清楚，我奶奶依舊是大罵不止。
這事要是發(fā)生在別家，我想該是怎樣的熱鬧，看一天也不厭煩�？墒�，就發(fā)生在我家，我才知道，熱鬧，是好看的，但絕不是好玩的。
自此，我覺得最無聊的事情就是湊熱鬧，如果當(dāng)真不關(guān)你的事，還是遠遠地躲開為好。那簡直是是非兩個方面的一面鏡子，你看清了兩方面，就忍不住斷決，斷決，就注定傷害心靈。因為你不是那種以湊熱鬧取樂的人，終究會引發(fā)滿腔的熱血燃燒，一旦燒起來，就會向外蔓延，輕的是一場革命，重的要扎根思想，或許幾世幾代演化為干戈仇恨，終不能夠讓自己的心靈平息，達不到世界協(xié)和的目的。
魯迅在他的吶喊聲中陳述，如何挖掘民族的劣根性，其廣大的民族思想，說明了湊熱鬧的麻木性，那些見不得人的角色，才是人類進步的絆腳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