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天路,永遠(yuǎn)的家散文
童年的故事是散落在記憶深處的一粒粒珍珠。多少年來,它一直深藏在內(nèi)心一個不易察覺的地方。隨著年華漸老,才想起要揀拾起它們。拂去歲月的浮塵,發(fā)現(xiàn)那是人生真正的珍寶。
1
蒼茫的長江從上游浩浩蕩蕩一路奔東,經(jīng)過南京這座六朝古都后繼續(xù)向東逶迤而去。在南京下游不足百公里的長江北岸有一座小城叫儀征。儀征西接南京,東連揚州,與鎮(zhèn)江隔江相望,多年前因建設(shè)成為一個化纖城而小有名氣。
對于這座江北小城,我沒有太多印象,倒是在它北部緩崗丘陵地帶的一個小村莊,是我一生的牽掛。這個小村莊不大,只有百十來戶人家,村里人都姓一個姓氏,散住在一片向陽的高坡上。這里便是我的出生地,我的老家。老家附近有一座山,叫銅山,高148米,據(jù)稱是蘇中第一高山。山下是一個小鎮(zhèn),叫銅山鎮(zhèn),是老家的鄉(xiāng)級行政中心,那個年代叫銅山人民公社。
我出生在那個小村莊,但出生不久就和父母、哥哥隨爺爺奶奶舉家遷往省城,后來因為政策原因,母親又被下放回原籍,直至文革后期戶口才又遷回南京。
我們家是個大家庭,父親那輩上有兄弟四人,父親是老大。多年來這個大家庭都維持著半工半農(nóng)的格局,爺奶和父親哥兒四個與幾個孫輩住在省城,母親連同我兩個嬸嬸和另外幾個堂弟妹在鄉(xiāng)下。母親回鄉(xiāng)的那些年,我們兄妹與父親跟爺爺奶奶一起生活,但經(jīng)常在城里和農(nóng)村之間兩邊跑。上學(xué)后,幾乎每年的寒暑假奶奶都要把我和堂哥打發(fā)回鄉(xiāng)下,及至文革學(xué)校停課期間,我的大部分時間也是在鄉(xiāng)下度過的。
從南京到老家不足100公里,在交通發(fā)達(dá)的今天,開車1個多小時就可以抵達(dá),可在上世紀(jì)5、60年代,走完這段路卻要花去接近一天的時間。
那時南京長江大橋還沒有修建,長江天塹阻隔了兩岸的交通。每次回鄉(xiāng)都是跟隨爺爺從下關(guān)中山碼頭乘客輪順江而下,在一個叫大河口的地方下船,再步行幾十里地才能到達(dá)我們老家那個小村莊。
徒步幾十里旱路,對于一個10來歲的孩子來說該是多么困難。在我眼中,從大河口到我們村里的那條路無疑是一條天路,遙遠(yuǎn)漫長讓人望而生畏。
2
回鄉(xiāng)的行程通常是這樣開始的:天還沒亮,我和堂哥就被奶奶叫醒。奶奶早早地就做好了早飯,爺爺從街上剛開門的早點鋪買回一些燒餅油條作為中午的午飯,就帶著我和堂哥踏上了回鄉(xiāng)的路途。
爺爺進(jìn)城已經(jīng)多年了,但還保持著農(nóng)村的生活習(xí)慣,來回總要挑著一付擔(dān)子。一根扁擔(dān)兩個筐,筐里裝著我們的換洗衣服和書包,還有捎回老家的醬油、肥皂等家居生活用品。
記憶中我很小的時候曾經(jīng)坐在筐里讓爺爺挑著回過一回鄉(xiāng)下。我坐在筐的一頭,另一頭是行李。我出生的時候,爺奶很稀罕我,因為爺爺輩和父親輩上都沒有女孩。記得也是夏天,奶奶用彩色的頭繩給我扎了滿頭的小辮兒,走到半路遇見母親和我一個遠(yuǎn)房舅舅來接我,母親不知跟誰借了一把花油紙傘給我遮陽。那一路我就是輪換著坐筐或騎在舅舅的脖子上回老家的。這是自打我有記憶以來腦海中最清晰的一幅畫面。
天剛蒙蒙亮,路燈閃著微弱的光,街上行人和車上乘客都很少。我們坐公交車到下關(guān)中山碼頭,坐上客輪,汽笛聲響起來后,小客輪就吐著濃煙,“突—突—突”地啟航了。那個客輪并不大,上下兩層,地上一層,外加一個底艙。
坐船的感覺還是很開心的。南京城雖然臨江,但除非你家住在江邊,否則是看不見江的。寬闊的江面,浩蕩的水流,江面上來往的船只,還有岸邊那些隨著客輪的前進(jìn)逐漸倒退的工廠、房舍、街景,讓我感到無比的新鮮,一雙眼睛東瞧西瞅看也看不過來。等到客輪駛出南京城,江水波波相接沒有變化的流淌,兩岸景色越來越平淡,眼睛也疲勞了,這才把目光收回。好在這枯燥的感覺持續(xù)不了多久,也就兩、三個小時的樣子,我們就到站了。
大河口是個小碼頭,往下游過了儀征就是那個“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的瓜洲碼頭了,可惜我從來沒有去過。大河口這個碼頭很有意思,大概它的水深不夠,只有在豐水季節(jié)客輪才能直接?可习叮ǔP枰沟绞謩澊希墒謩澊侔殉丝退蜕习丁4娇菟竟(jié),手劃船也不需要了,江水退到江心去了,從岸邊到江心形成一個沙洲,上面長滿了蘆葦。坐船的人要走很長的一截路才能上船,下船的人也要走很長的一截路才能上岸。
不管如何下船上岸,這只是我們回鄉(xiāng)之路一個小序曲,漫漫回鄉(xiāng)路的大幕至此才算真正拉開。
3
江邊有個小鎮(zhèn),我暫且叫它大河口鎮(zhèn)。鎮(zhèn)子離碼頭有一小截路,要過一條小河,小河很窄,估計是江水倒灌形成的。河邊有個擺渡人,用一根結(jié)實的粗纜繩拴在兩岸的木樁上,過河的人上船后,擺渡人就一把一把地拽著那根繩子把客人送上對岸。擺渡一人次大概只收2分錢還是5分錢記不住了,只記得爺爺每次就給他幾個銀角子,從沒給過毛票。
長大后讀沈從文的《邊城》,讀到擺渡的翠翠也是這樣子接送客人的,腦子里即刻就浮現(xiàn)出兒時坐著那只小船過河的情景。
過了小河不遠(yuǎn)就是鎮(zhèn)子了。這一帶因為有沙石礦,又挨著江邊,沙石礦的開采帶火了這個小鎮(zhèn)。說是鎮(zhèn)子,其實只是一條不長的半邊街,街面上有一、兩家飯店、一個小百貨店,還有一個露天的小市場。爺爺通常把我們帶進(jìn)一家小飯館,給我們要個湯,就著早起買的燒餅油條,這就是我們的午飯了。
吃飽喝足,爺爺帶著我們上路了;剜l(xiāng)的二、三十里路,分為兩段,一段是沙石公路,一段是鄉(xiāng)間小路。眼下我們要走的正是這十幾里的沙石公路。這條路平日里好像也有交通車的,只是我們下船的時間不趕趟,錯過了早班車,下午的車又太晚。
爺爺當(dāng)年也就五十歲左右的樣子,正值壯年,是個小個子,身體卻挺好。他挑著擔(dān)子走在前面,我們緊隨著他。正午的陽光直射在沙石路上,放在冬天,也許還算暖和,可那會兒正值暑期,太陽火辣辣的,烤的這沙石路滾燙,路邊沒有一棵樹,也沒有一絲風(fēng)。開始的時候,爺爺還和我們說說話,我也和堂哥聊個天,漸漸地,三個人都沒話了,只聽見腳底沙沙的腳步聲。路過一個露天沙石礦,裸露著褐黃色的山體,路邊滿是碎石塊和黃沙。工人們都午休了,一個人也沒有,只看見零散的幾個小推車和一輛周身傷痕的卡車停在那里。路邊低矮的灌木落滿了灰塵,偶爾見到棵把小樹也被太陽曬得耷拉著腦袋。堂哥脫了小褂頂在頭上遮陽,我也拿一條手絹將4個角打了疙瘩做成一頂帽子扣在頭上。這段沙石路有好幾個上下坡,每爬一個坡都要耗費我不小的氣力。上了坡總要站在坡上喘口氣,公路周遭沒有什么好風(fēng)景,沒有人家沒有房子,偶爾看到一個村子也隔著老遠(yuǎn)。看不到河流看不見水,只見綿延不斷的丘陵和這條枯燥乏味、沒有盡頭的沙石公路。每當(dāng)這時候,我和堂哥就會埋怨:我們的老家怎么這么遠(yuǎn)啊,如果下了船就到家了該有多好。
爺爺挑著擔(dān)子走得快,我們?nèi)齻逐漸拉開了距離。爺爺不時的在前面找一個有樹的地方停下來,卸下?lián)影驯鈸?dān)擱在筐上,坐在扁擔(dān)上等我們?次覀冏叩美哿,無精打采的樣子,就對我們說:“快到了,下了坡有個果園,我給你們買梨吃!。
我們在巴掌大的樹蔭下歇一會兒,舔舔干燥的嘴唇,想著前面的梨子,不禁咽了咽口水,打起精神又上路了。
下坡路總要好走一些,公路兩邊的景色有了變化,樹木漸漸多了起來,有樹蔭遮著陽光也感覺涼快一些了。走到坡下一處平緩的地方果然有一片果園,靠路邊搭著一個涼棚,有一個老者躺在里面睡午覺。爺爺叫醒了那老頭兒,買了一些果子,現(xiàn)在想來是不是梨也忘了。爺爺塞給我們兩個,其余的帶給鄉(xiāng)下的堂弟妹們。
吃完果子,這條沙石路也走到頭了。寧揚(南京至揚州)公路橫在我們面前,站在這兒,意味著漫漫回鄉(xiāng)路剛走完了一半,接下來還有十幾里的鄉(xiāng)間小路要走。
4
穿過寧揚公路,路基下有一條小溪,要涉水而過。我們乘此機會脫了鞋,洗洗腳,也捧幾捧水洗洗臉,消消暑氣。
在我眼里,走這十幾里小路相對于剛走完的那十幾里沙石路要有趣的多。
所謂小路,也就一米來寬的樣子,一般只能容一人通過,兩人并排胳膊都甩不開,若對面來一人須得側(cè)身讓過才行。正值夏季,莊稼地里一片綠色,水田里稻谷已經(jīng)抽穗,旱地里的包谷也長得比人高了,山芋苗長勢喜人,繁茂的山芋藤把壟底都蓋滿了,花生的小花骨朵正往地里鉆,很快就要掛果了。不時會路過一個村莊,村口總會竄出一條狗來追著我們汪汪叫,爺爺讓我和堂哥走在頭里,他在后面擋著,彎腰揀個石頭扔過去,狗就嚇跑了。到后來我們也學(xué)會了,看見狗,不能跑,你越跑它越追,只要彎腰裝著揀石頭的樣子,它就嚇跑了。碰上那惡狗窮追不舍的,要多彎幾回腰,多幾個回合才行,有時狗叫得太狂驚動了屋里的主人,主人也會出門來喝退那狗。
從中午走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幾個小時了,雖然很累,但走在田野里,總有一些新鮮的事沖淡了我們的疲乏。路過一個水塘,塘邊有個菜園,柵欄上開滿了不知什么瓜的花,黃澄澄的真好看。我伸手剛要去摘,爺爺忙攔住了說,現(xiàn)在摘了一枝花,秋后就少了一個瓜。樹上的知了不停地鳴叫,聒噪得很,堂哥用一根木棒敲打了樹干一下,那叫聲就有了一陣短暫地停歇。路邊的草叢里不時地蹦出一只螞蚱,我跳過去用手捂住它,捏住它的兩條后腿,它就連頭帶身體搗蒜一樣的磕頭,好像在求饒呢。
爺爺人緣好,在這條路上來回走多了,不少村里人都認(rèn)識他,每每總會遇上有人和他打招呼,邀我們進(jìn)屋喝個水啥的。我們走累了走渴了,在沒有村莊的地方,會在路過的.水塘里洗洗臉,捧幾口水喝,也會隨爺爺走進(jìn)村口的某戶人家,主人用瓢從缸里舀出一瓢水分倒在碗里讓我們喝。那水是用明礬沉淀過的,自然要比塘里的水干凈甘甜的多。
老家那一帶的地理形態(tài)屬丘陵地帶,鮮有高大的山川,卻少不了小坡小坎;丶业男÷夫暄亚,忽上忽下。翻過一個小山崗,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銅山了。看見它,意味著離我們家不遠(yuǎn)了。翻過棗林水庫的大壩再走一陣子,老家那個小村莊就出現(xiàn)在眼前了。
5
此時已是下午五、六點鐘,西斜的陽光照著那個小村莊,照在那間間茅屋的土墻上,照在家家山墻邊的麥草垛、柴火堆上,照在房前屋后的池塘里,照在村東頭的碾場上。此時的小村莊是金色的。
正是做晚飯的時候,家家的煙囪都冒起炊煙,那些雞呀鴨啊也都被捉進(jìn)雞籠鴨舍里,每個院落都傳來雞飛狗叫的聲音,還有那些嬸子大姐熟悉的鄉(xiāng)音。
撲進(jìn)這個小村莊,見到了媽媽,一切的累和怨都煙消云散。這個暑假我將在這里度過,白天和小伙伴一起跟在大人身后拾稻穗,揀豆子,晚上伴著母親在油燈下衲鞋底,縫衣裳。生活雖清貧,但當(dāng)物質(zhì)需求降到最低時,幸福便唾手可得。有媽媽的地方就是我的家,鄉(xiāng)親們也寵著我,在他們眼里,我這個在省城念書的小姑娘很了不得,每每總有大媽嬸子們送來一捆青菜一把豆,端上一碗煮花生和幾根熟玉米,母愛的溫暖和那塊土地上長出的糧食滋養(yǎng)著我幼年的身體和心靈。每天的日子都是快活的,以至于當(dāng)假期結(jié)束就要返回南京時,我總是十二萬分的不情愿,既為著又要走那長長的一段路,更為著要離開這個小村莊,離開我的媽媽和那些喚著我乳名的小伙伴和鄉(xiāng)親。
多年以后,我離開南京來到了北京,和那個小村莊相隔的更遠(yuǎn)了。但不管我走多遠(yuǎn),從沒有把那個小村莊忘記,F(xiàn)在每隔幾年我就要回到那個小村莊看看,因為那里有我祖輩、爺奶和父母的墳塋。
童年的那條路是我心中永遠(yuǎn)的天路,那個小村莊是我永遠(yuǎn)的家。在有陰霾的日子里,心靈游走于這天路之上,想著、念著那個小村莊,一股淡淡的美麗和溫馨就會從心底慢慢升騰,彌漫在心間,散發(fā)出悠遠(yuǎn)而綿長的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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