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秋收散文
一直以來我都視自己為農(nóng)民，因為從我開始記事起家里便一直有兩畝半責(zé)任田，戶口本上都明白無誤地將我標(biāo)注著農(nóng)業(yè)戶口的屬性。
在我成長期間，雖然生產(chǎn)隊對各家責(zé)任田進(jìn)行過調(diào)整，但除了地塊位置的調(diào)整外，其它并未有什么大的改變。我從軍后四年的時間內(nèi)，家里的田依然是兩畝半，期間還發(fā)放了土地所有權(quán)三十年不變的確權(quán)證書，也正是有了政府發(fā)放的這一紙證書使我相信了，我還有田，我的根還在農(nóng)村。
而就在這發(fā)放確權(quán)證書約兩年后，一次與家里通電話，父親說鎮(zhèn)里所有的責(zé)任田都不讓種了，鎮(zhèn)里要響應(yīng)國家號召實行退耕還林，于是，地都不再種莊稼了，而是全都種上了泡桐。地依然歸各家所有，所種的樹也歸個人管理，但卻不能隨意砍掉，只是每畝田每年政府給補貼三四十元的糧款。
對于“退耕還林”這樣的國家政策在小鎮(zhèn)實施，我是有些詫異的。小鎮(zhèn)原本就是農(nóng)桐間作，每家田頭無論地塊兒大小都植了泡桐樹，加之小鎮(zhèn)常年缺水，河道內(nèi)一年四季基本上是無水可流，水土流失也就無從談起。我真的想不明白，實施這“退耕還林”的意義何在？
雖有疑惑，可國家的政策還得執(zhí)行，家里的地也都按要求種上了泡桐樹，于是，原本的農(nóng)田就變成了所謂的林地。
次年我回去探親時，記憶里山坡上那原本泛著麥浪的美麗田野已經(jīng)完全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便是那漫山遍野的雜草，以及雜草間立著的泡桐樹。那一片片枝葉撐起的弱小樹冠，立在山坡上，與茫茫山川、天地相映著，顯得渺小而雜亂。再也看不到熟悉的莊稼和農(nóng)田了，我的心也開始變得雜亂。
對于那兩畝半田地，我有太多的記憶與其有關(guān)。犁地、耙田、播種、施肥、鋤地、薅草、收割、打場，而這原本融入了鄉(xiāng)人們一年四季并與農(nóng)民饑飽息息相關(guān)的東西，忽然間就被那種上再也不用管的幾株桐樹所取代了，真讓人感到一些茫然。
于青年人來說，可能是欣喜的，畢竟，他們再也不用被父母們逼迫著下田勞作，過那種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人生活，而對于那些同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父輩們來說，更多的則只能是一種無奈。沒有了土地，也就沒有了糧食，他們便要用那使慣了農(nóng)具的雙手想法兒去謀一份掙錢的營生，不再僅僅是為了補貼家用。于是，曾經(jīng)的農(nóng)人便被迫著放棄了土地，要想法掙錢養(yǎng)活自己和家人。
相較于從土里刨食的日子，打工或是做點小營生掙錢倒是輕省些，但卻會更忙忙碌碌。人們唯恐錯過了掙錢的時機，一門心思地想法子去多掙些錢，畢竟倉里沒有了糧食，過起日子來總是缺少些底氣。
千百年來那種悠閑的生活狀態(tài)一旦被打破了，鄉(xiāng)人們脖項里便像被套上了枷鎖，只能任由生活的鞭子抽打著，使你不得不往前奔騰著。在這樣不停的奔騰里，日子倒真真是一天天富裕起來了，人們對于物質(zhì)生活的要求也隨之水漲船高了。
手中有了余錢的鄉(xiāng)人們便想著翻房蓋屋，孩子多的人家免不了要分開單過，另批宅基地建房的也就越來越多，于是，計劃中預(yù)留的宅基用地被房子鋪滿后，原本是隊里最大最好的那塊兒被叫作“二十四畝地”的地，也被房子一點點蠶食掉，接下來就是“十八畝地”，再后來是那些原本不入眼的“三四畝的地”。沒幾年，再放眼那曾經(jīng)美麗的梯田樣原野時，滿眼所及處，除了房子就是荒坡，還有那荒坡上象征性地稀稀點綴著的泡桐樹。
至我八年前再回去時，鎮(zhèn)里已經(jīng)修了南環(huán)路，那路修到了幾近山坡地的根前，將原本處于山洼處的呂溝都翻出來曬到了路邊，拉煤、拉土的大車開始呼嘯而過，將原本寂靜清幽如世外桃源般的呂溝籠在一片塵土里，失去了往日那掩著面紗的清秀容顏。
我驚異于這樣的改變！人們改變自然的步伐怎么可以如此之快，快得讓你容不得眨眼。這山川仿如被一只猙獰的巨獸侵襲，一下子就將我記憶中的美麗噬咬撕扯得如此面目全非。我要想找到曾經(jīng)熟悉的一點一滴，都必須努力在腦海中搜尋記憶，像偵探破案般一點點循了線索去聯(lián)想、去推斷。
與其說我是在故地重游，倒不如說是在玩地形拼圖，每每找尋到一處曾經(jīng)熟悉的地點，都如小孩子在玩拼圖游戲時將所有板塊兒完美拼在一起般欣喜。于是，我就常常站在那依記憶尋獲了的地點佇立良久，讓身體在此處停留的同時，也盡可能多地開放記憶的閘門，憶起這里曾帶給我的美好點滴，因為，我不知道待我下次回來時，這里還會發(fā)生多大的改變，我是否還能憶起那些所剩無幾的`標(biāo)記，尋得在這片土地上曾經(jīng)的美好回憶。
所幸的是，我家宅基地東南角有幾小片土地，因地塊較小且呈不規(guī)則狀的緣故，并未入那些想蓋房人的法眼，便被隊里以“機動地”的名義閑置著。這閑置的土地，倒是引起隊里幾戶對土地懷有深厚感情的年長者的注意，他們開始“占領(lǐng)”這幾片空地，一翻修整后就成了這些土地新的主人。他們依舊循了農(nóng)時春種秋收，鋤地、薅草、間苗、施肥，不敢有絲毫怠慢，生恐因自己的懈怠而觸怒了土地神靈，使這所剩無幾的土地不能好好地產(chǎn)出。
也正是因為地少的緣故，人們種起這幾小片土地來更是格外的上心。將那原本坍塌了的地邊石堰重又壘好，地角野草易生處，用鐮刀割完后又用鋤頭是刨了又刨，甚至于連自家夜里小解的尿水都會用便桶存好，抽空再挑到地里當(dāng)肥料使用。
相較于以前有地的時候，人們反而對這些小地塊更加上心了，種植也更為精細(xì)�？恐鴫Ω鶅悍N點兒紅薯，臨著路邊播兩壟芝麻，樹下種上些豇豆，堰頭點上幾棵倭瓜，一應(yīng)能想到的雜糧作物，林林總總的都要種上一些，哪樣欠收了，別的能有所互補。一年四季從不間斷，總會有這樣或是那樣的收成帶給你小小的欣喜，收獲雖然不多，卻也所產(chǎn)豐富。還有的會再抽出小小一片兒弄成菜地，種些小白菜、番茄、辣椒、香菜、菠菜、蒜苗等等，家里倒也不缺時令菜蔬，這種自給自足式的小日子過得倒也幸福而愜意。
我晨起去山腳下散步的時候，總能見到兩三個在自家地里侍弄作物的鄉(xiāng)人，和他們打個招呼，他們便會停下手中的活計，相互問候的同時，也乘機直直腰，抬眼看看沐在晨光里的南山，復(fù)又低下頭彎了腰去勞作了。他們并不知道陶潛是誰，也不懂得什么田園詩，但我從他們的舉手投足間分明看到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那份生活的淡然。
母親也將自家房邊的三四分地給“占據(jù)”了，依了農(nóng)時，種上油菜、玉米、芝麻、花生、豇豆、紅薯、倭瓜，小小的地塊兒儼然成了父母的糧油副食基地，自足的同時，還略有剩余。每每我打電話回家，母親總少不了提及今年天氣的情況，家里所種某某作物的收成又是如何等等。而作物的收成欠豐，也會左右了她的哀喜，會因了當(dāng)年菜籽多收了一二十斤而欣喜，也會為天旱玉米欠收而嘆息。
前幾日再打電話時問及母親的身體，她說沒有以前精力好了，稍干點兒農(nóng)活就能覺出累來，我勸她多注意身體，力所能及慢慢干點兒就行了，而母親卻說，農(nóng)時不等人，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季，撒下去的種子，或多或少總會有收獲，怎么能眼望著那好好的地給荒廢掉。
再提到土地時，母親又說隊里傳言計劃著今年要將這些機動地收掉，看能干些什么，也好給隊里創(chuàng)些收入，言語里透出不舍的嘆息，母親最后感慨地說，不管這地啥時候收，該種的時候還是得種上，地若收了，就是賠點兒種子的問題，若沒收，卻是會誤了地一季的！母親把對土地的那份樸素情感融進(jìn)了這季節(jié)里。
趁著古爾邦節(jié)與中秋連休的假期，我攜妻兒回鄉(xiāng)與父母團聚，與以往回來時的四處游玩轉(zhuǎn)悠不同，我將目光和時間更多地投入到家和土地，希望更多地從養(yǎng)育我的這片土地里喚起美好的回憶。
母親所種的那片地里秋還沒有收完，除了已經(jīng)鏟倒在地里的一片秫稈外，還立著一小片兒未掰蜀黍穗兒的秫稈和幾壟芝麻。因為我們的回來，母親收秋的計劃也被擾斷了，她只顧忙碌地張羅著侍候一家人吃喝，地里的農(nóng)活便被放下了。
休整了兩天，我主動承擔(dān)了余下的收秋任務(wù)，妻也讓只會嘴里背誦“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卻從未接觸過種田的艱辛，不知道珍惜糧食的兒子爭著下田去掰蜀黍，父母不忍心讓城里長大的小孫子在田中受罪，一直催著讓他回去，我沒有同意。待蜀黍都掰完，他那稚嫩的臉上布滿了汗珠，頭上、手上也多了七八個被蚊蟲叮咬的包。我相信，有了今天這親身的田間勞作，他一定會有所觸動的。
父母用袋子撿了蜀黍穗往家收著，我開始用蜀黍鏟將秫稈鏟倒，而那手中的蜀黍鏟還是少年時我曾使用過的那把，它是父親親手在紅爐上打制的，就連那上面的木制鏟把兒，近三十年過去了，都還是原來的樣子，不曾改變，唯一改變的就是那鋼制的鏟頭，因為了歲月和磨礪，變得又小又短了。
即使是這樣又小又短的蜀黍鏟，揮動著鏟幾下后，我持握著的手都感覺有些力不從心了。握不緊，鏟蜀黍根兒也就不太準(zhǔn)，有時甚至要揮鏟三四下，才能將秫稈連根鏟起。我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已經(jīng)脫離這片土地和生產(chǎn)勞動太久太久了！
秫稈鏟完，我和父親一起往地邊兒抱著扔秫稈，每抱起一鋪秫稈，童年時我在田中抱秫稈的場景就會在眼前再現(xiàn)，那時的我是那么的弱小，而那秫稈又是那樣的長那樣的沉，秫稈鋪子又是那么的大，我只能來回折返著分幾次抱，才能把一鋪秫稈抱走完。感覺那時的兩畝半地好大啊，地里的秫稈鋪總也抱不完，抱著抱著，月亮從東山頂上就升了起來，耳邊充滿了蟋蟀和蟈蟈的鳴唱，月亮那黃白色的光就灑在我的頭頂和身上，同露水一起沾滿我的舊衣裳。
回到現(xiàn)實中，我抱著秫稈再看看這小得可憐的地塊兒，抬眼又望望那熟悉的南山。只可惜，山腳下那成片成片原本起伏了陣陣麥浪和連綿著青紗帳的大片農(nóng)田，如今僅剩了這窄小的幾壟壟田！月亮雖還是那輪月亮，只是這月亮下的土地上再沒有了打谷場，也再不會灑那秋收的孩子一身如水的月光了！
今夜，我住在城市的高樓上，電話那頭的母親告訴我，今晚故鄉(xiāng)下著中雨，等天晴了曬一兩天，地里就能種菜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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