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唐的游仙詩代表作賞析
曹唐的事跡，《唐才子傳》敘述較詳。傳云：“唐，字堯賓，桂州人。初為道士，工文賦。大中間舉進(jìn)士，咸通中為諸府從事。唐與羅隱同時，才情不異。唐始起清流，志趣淡然，有凌云之骨。追慕古仙子高情，往往奇遇，而己才思不減，遂作大游仙詩五十篇，又小游仙詩等，紀(jì)其悲歡離合之要，大播于時�！贝送�，《唐詩紀(jì)事》云：“初為道士，后為使府從事，咸通中卒。作游仙詩百馀篇。”又，《全唐詩》云：“初為道士，后舉進(jìn)士，不第。咸通中累為使府從事�！比涡�，其不同處止在曹唐有沒有進(jìn)士及第。唐宣宗大中共十四年，懿宗咸通共十五年。曹唐在咸通年中曾在幾個節(jié)度使幕府中做事，與“咸通中卒”也并不矛盾�？磥硭缒晔且粋�能文工詩的道士，后來做了許多游仙詩，大出其名，就被某些節(jié)度使錄用。他沒有舉進(jìn)士，在節(jié)度使幕中，恐怕地位很低，不是判官、記室之類。他的詩集中也看不出有與達(dá)官貴人交契的跡象�！短撇抛觽鳌愤�記錄了他與羅隱互相嘲謔的故事，可是在二人的詩集中都沒有互相唱和投贈的詩篇，可知他們的交情不深。由此看來，大概曹唐止是依靠他的游仙詩而垂名于后世。
曹唐詩未聞有單刻本�！度圃姟肥詹芴圃姸�，主要是大、小游仙詩。大游仙詩是七言律詩，集中僅存十七首，與《唐才子傳》所言五十篇不合，顯然已遺失了三十三首。小游仙詩九十八首，加上《唐詩紀(jì)事》中引用的一首，共存九十九首。大約原來是一百首，僅遺失一首。
游仙詩是很早就有的。昭明太子蕭統(tǒng)編《文選》，把詩分為二十類，其第九類就是游仙。他選了晉代詩人何劭的一首，郭璞的七首，都是五言詩。大約游仙詩這個名目就起于晉代。當(dāng)時道家思想成為時尚，文人都愛好閱讀道家書籍。修心養(yǎng)性，煉丹服藥，希望延年益壽，甚至飛升成仙。這種思想表現(xiàn)在文學(xué)中，就成為一種新的內(nèi)容，游仙這個名詞就標(biāo)志著這一種內(nèi)容。唐人李善注《文選》，給郭璞的游仙詩做了評注：
凡游仙之篇，皆所以滓穢塵網(wǎng)，錙銖纓紱，餐霞倒景，餌玉玄都，而璞之制，文多自敘，雖志狹中區(qū)，而辭無俗累，見非前識，良有以哉。
前四句說游仙詩的內(nèi)容應(yīng)當(dāng)是描寫厭棄人間、鄙視仕宦、到洞府仙山中去服藥修煉的事情。后四句是評郭璞的游仙詩，說他自敘太多，文辭雖然不俗，詩意卻太狹窄。最后二句說：郭璞的游仙詩已有前輩批評過，很有道理。
所謂“前識”（前輩學(xué)者），指的是鍾嶸。鍾嶸在《詩品》中論郭璞云：
潘岳，文體相輝，彪炳可玩。始變永嘉平淡之體，故稱中興第一�！逗擦帧芬詾樵娛住５队蜗伞分�，詞多慷慨，乖遠(yuǎn)玄宗。其云“奈何虎豹姿”，又云“戢翼?xiàng)还！�，乃是坎壈詠懷，非列仙之趣也�?/p>
他把郭璞的詩，比之于潘岳。郭璞是東晉初期的人，他的詩已改變了西晉平淡之風(fēng)，所以為晉室中興時期第一詩人。李充作《翰林論》，也把郭璞列于詩人之首。以上一段是他肯定郭璞的詩格。接下去就專評郭璞的《游仙》詩。他以為這些詩詞氣激昂慷慨，與道家沖虛玄妙的氣質(zhì)距離太遠(yuǎn)。又舉郭璞的兩句詩為例，認(rèn)為這些詩的內(nèi)容止是在發(fā)泄其坎壈不得志的感情，象阮籍的《詠懷》詩，而一點(diǎn)沒有仙趣。
以上是游仙詩起源的情況。道家思想不時行以后，通行了山水詩。再后，又通行了秾艷的宮體詩。從此沒有人再作游仙詩了。
到了唐代，“仙”字產(chǎn)生了新的意義。唐代文人常把美麗的女人稱之為仙女、仙人。因此，又把狎妓稱為游仙。武則天時代，有一個文人張鷟寫了一部小說《游仙窟》，就是記述他和一些妓女情愛的故事。小說中有許多五言詩，也就是一種新型式的游仙詩了。曹唐的《游仙》詩，便是從《游仙窟》發(fā)展而成。
大游仙詩今存十七首，似乎是插入在許多仙女故事中的詩篇�，F(xiàn)在把十七個詩題抄錄于此：
（一）漢武帝將候西王母下降。
�。ǘh武帝于宮中宴西王母。
�。ㄈ﹦⒊咳钫赜翁炫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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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勺佣粗杏袘褎⑷�。
�。ㄆ撸﹦⑷钤俚教炫_不復(fù)見仙子。
�。ò耍┛椗畱褷颗！�
�。ň牛┩踹h(yuǎn)宴麻姑蔡經(jīng)宅。
�。ㄊ┹嗑G華將歸九疑留別許真人。
�。ㄊ唬┠峦跹缤跄赣诰殴饬飨拣^。
�。ㄊ┳虾訌埿菡�。
（十三）張碩重杜蘭香。
�。ㄊ模┯衽盘m香下嫁于張碩。
�。ㄊ澹┦捠窋y弄玉上升。
（十六）皇初平將入金華山。
�。ㄊ撸h武帝思李夫人。
這里一共有十一個故事。漢武帝見西王母的故事（一、二），劉晨、阮肇入天臺山的故事（三至七），牛郎織女的故事（八），麻姑的故事（九），萼綠華的故事（十），穆天子見西王母的故事（十一），張休真的故事（十二），杜蘭香的故事（十三、十四），秦女弄玉和簫史的故事（十五），皇初平的故事（十六），漢武帝和李夫人的故事（十七）。除張休真以外，其馀都是從士大夫到一般市民都熟悉的神仙故事。我懷疑曹唐這些詩都是當(dāng)時說唱故事的人用作插曲的，正和《李娃傳》之有《李娃歌》、《馮燕傳》之有《馮燕歌》一樣。曹唐為每一回故事配一首歌詞，后人收集起來為他編詩集，只有寫劉晨、阮肇入天臺山遇仙女的詩至今還保存五首之多，其馀的故事止存詩一二首。如果一個故事配一首歌是最早的說唱文學(xué)形式，那么一個故事配許多歌便是已經(jīng)發(fā)展了的說唱文學(xué)形式。從曹唐這些詩題中，我們分明可以看得出，詩是與故事的發(fā)展配合的。講一段故事，唱一首詩（歌），已經(jīng)完全是今天評彈的形式了。
到了宋朝，新興了詞這種文學(xué)形式。于是說唱文學(xué)中不再用詩為唱詞，而改用詞了。趙德麟的十二首《商調(diào)蝶戀花》鼓子詞分段歌唱張生和崔鶯鶯的故事，就是當(dāng)時鼓娘們的唱本。再后一些，到了金代，出現(xiàn)了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diào)，又是金代說唱張生鶯鶯故事的唱本了。
到此為止，我講清楚了關(guān)于曹唐大游仙詩的兩個問題：第一，游仙詩的起源與發(fā)展。第二，從它們的題目形式推測這些詩的作用。我以為是唐代評彈家的唱詞。
小游仙詩今存九十九首，都沒有題目，也不是賦詠某一故事。內(nèi)容是寫仙女的生活或思想感情，有些詩很近似閨情式宮詞。這是以一百首詩為一組的'雜詠體詩，錢珝有《江行無題》一百首，都是五言絕句，寫江船旅游的風(fēng)物。王建有《宮詞》一百首，都是七言絕句，寫宮闈雜事。羅虬有《比紅兒》詩一百首，都是七言絕句，寫他所悼念的妓女紅兒。胡曾有《詠史》一百首，也都是七言絕句，詠歷史人物。這一類詩，通稱為“百詠詩”，也興起于唐代。
現(xiàn)在我們欣賞一下大游仙詩中的五首劉晨、阮肇入天臺遇仙女的故事詩。可能它們已概括了整個故事。
劉晨阮肇游天臺
樹入天臺石路新，云和草靜迥無塵。
煙霞不省生前事，水木空疑夢后身。
往往雞鳴巖下月，時時犬吠洞中春。
不知此地歸何處，須就桃源問主人。
前六句是敘述劉、阮二人步入天臺深處，一路所見景物。末二句是唱詞結(jié)束，轉(zhuǎn)入說話的暗示。廖文炳在《唐詩鼓吹》中解釋云：“此言隨樹而入天臺，蹤跡罕至，石路如新。而其中云氣和煦，草色幽靜，絕無塵俗之染矣。到此煙霞之中，不記生前之事，但見水木清深，疑是夢后之身。五、六二句，言洞中所聞，乃仙家雞犬。吾至此地，不可無主人以托宿焉，所以欲就桃源而問之也�！�
這樣已通講了全詩，可以無須再釋。以后各詩，打算仍是抄錄廖文炳的講解，供讀者學(xué)習(xí)古人串講詩篇的方法。不過這里要補(bǔ)充說明二點(diǎn)：一，古人用“洞”字，意義和現(xiàn)在不同。象這首詩中所謂“洞中”，并不是指山的巖穴，而是指四山環(huán)繞的一片平地，就是西南各省所謂“壩子”。道家所謂“洞天福地”，就是與世隔絕的一塊山中平原。少數(shù)民族所住的深山中的壩子，也稱為“洞”，或?qū)懽鳌搬肌�。因此，“犬吠洞中”不可理解為狗在山洞里吠叫�?/p>
劉阮洞中遇仙人
天和樹色靄蒼蒼，霞重嵐深路渺茫。
云竇滿山無鳥雀，水聲沿澗有笙簧。
碧沙洞里乾坤別，紅樹枝邊日月長。
愿得花間有人出，免令仙犬吠劉郎。
此詩前六句描寫劉、阮一路行去所見風(fēng)景。遇到許多桃樹，采桃食之，頓時覺得身輕腳健。此時忽然有狗出來向他們狂吠，于是希望有人出來喝止這條狗。
廖文炳解釋云：“此言來至天臺，天氣和而樹色蒼然，嵐深霞重，其途又渺茫而極遠(yuǎn)焉。且云滿于山，寂無鳥雀；水流于澗，若奏笙簧。其沙則粼粼皺碧；其樹則灼灼殷紅。是蓋別有一乾坤，故日月之長，又異于人間之歲月也。不意仙家之犬，亦解迎人而吠。所愿花間有人，庶幾免此，許我尋洞中之勝也�！�
仙子送劉阮出洞
殷勤相送出天臺，仙境那能卻再來。
云液既歸須強(qiáng)飲，玉書無事莫頻開。
花當(dāng)洞口應(yīng)長在，水到人間定不回。
惆悵溪頭從此別，碧山明月照蒼苔。
此詩之前，大概還應(yīng)當(dāng)有一二首詩，詠唱劉、阮會晤仙女，仙女請他們吃胡麻飯的事�，F(xiàn)在此詩已詠唱到仙女送別，顯然是故事缺少了一大段。
廖文炳解釋云：“此詩設(shè)為仙子之意以送之也。言殷勤相送，出山一別，豈得再來此仙境。君既歸后，仙家之酒，須當(dāng)強(qiáng)飲以消愁思，洞里之書，不可頻開，以褻污仙傳。自此而思仙凡之事，亦相去懸殊矣。花開洞口，固無時而不在；水到人間，當(dāng)無復(fù)有回時。今與二人溪邊悵別，空對碧山明月，照映蒼苔而已�！�
這里要補(bǔ)充講的是：（一）“云液”是仙女贈劉、阮的酒名。她們勸劉、阮多飲仙酒，可以延年益壽�！皬�(qiáng)”，是勉強(qiáng)，不會飲酒也應(yīng)當(dāng)勉強(qiáng)飲幾杯�！坝駮笔堑兰业臅�。內(nèi)容大約是養(yǎng)生的藥方或解災(zāi)辟邪的法術(shù)。故仙女勸他們在必要的時候才翻開來看。否則，如果經(jīng)常翻閱，就會損壞了仙書。
仙子洞中有懷劉阮
不將清瑟理霓裳，塵夢那知鶴夢長。
洞里有天春寂寂，人間無路月茫茫。
玉沙瑤草連溪碧，流水桃花滿澗香。
曉露風(fēng)燈易零落，此生無處訪劉郎。
廖文炳解釋云：“首言自別劉、阮之后，懶將瑤瑟理霓裳之曲，想劉、阮已歸塵世，其夢當(dāng)不及仙夢之長也。綜彼此而言之，我居洞里，別有一天，而春光寂寂；君在人間，相尋無路，而月色茫茫。塵夢、鶴夢，其相去為何如哉？五、六句言仙家景物常在，而不得與劉、阮相賞，今劉、阮一去，儼若曉露風(fēng)燈，易于零落，悠悠仙夢，乃與塵寰相隔，正未知此生何處可訪問劉郎耳。”
劉阮再到天臺不復(fù)見諸仙子
再到天臺訪玉真，青苔白石已成塵。
笙歌寂寞閑深洞，云鶴蕭條絕舊鄰。
草樹總非前度色，煙霞不似往年春。
桃花流水依然在，不見當(dāng)時勸酒人。
廖文炳解釋云：“此言苔石成塵，玉真之不見可知，尚有何于云鶴笙歌哉。蓋當(dāng)時草樹煙霞，非不在望，而較之前度之色，往年之春，已異矣。雖桃花流水，依依不改，如不見勸酒之人何？”
故事大約到此講完，這是最后一首唱詞了。劉晨、阮肇的故事見于《幽明錄》，只說劉、阮回到家中，所見的已是七世孫了。曹唐詩所表現(xiàn)的卻是仙女思念劉、阮，劉、阮再入山訪覓，不見仙女。這是當(dāng)時說書先生增添的部分，很象崔護(hù)桃花的故事，從神話變?yōu)閭髌媪恕?/p>
小游仙詩也選錄四首，以見一斑，不用解說了。
芝草蕓花爛漫春，瑞香煙露濕衣巾。
玉童私地夸書札，偷寫云謠暗贈人。
昨夜相邀宴杏壇，等閑乘醉走青鸞。
紅云塞路東風(fēng)緊，吹破芙蓉碧玉冠。
笑擎云液紫瑤觥，共請云和碧玉笙。
花下偶然吹一曲，人間因識董雙成。
暫隨鳧伯縱閑游，飲鹿因過翠水頭。
宮殿寂寥人不見，藕花菱角滿潭秋①。
�、佟芭夯ā痹鳌氨袒ā薄！氨獭弊峙c上句“翠”字重復(fù)，實(shí)在不佳。今改作“藕花”，好得多。我講解唐詩而擅自改字，未免唐突，但想借此一例，與讀者研究詩的用字法，也可以算作一次實(shí)驗(y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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