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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者”新解
什么樣的人才可以稱作“儒者”?下面就這個問題,小編和大家一起來看看。
按照孔子的“儒行”標準,配得上這個稱號的人不多。佛陀要求他的弟子智信智愿智行,可達到這個標準的又有幾人呢?成佛不易,成儒也難。但是,一種理論形成之后,結(jié)果往往如此:開創(chuàng)者全面而深刻,信奉者難以企及,只能在某一方面繼承和發(fā)展。佛門當中,一般的行者,只要發(fā)菩提心、智求佛道、救度眾生,就可以稱為菩薩(具有大道心的眾生);若有人奉行儒教,在立言、立行或立德方面有所建樹,也應(yīng)該被視為“儒者”——具有儒家思想道德的人。不然,孔子和佛陀就成了孤家寡人。
沿著傳統(tǒng)的路徑,我們看到,孔子之后,“儒者”主要有三種形態(tài):立言派,如曾參孟軻董仲舒朱熹等人;立行派,如諸葛亮王猛房杜趙普劉基康梁等人;立德派,如顏淵王祥等人——這只是相對的劃分,中間并沒有絕對的界限。
立言派對孔子的理論來說是一把雙刃劍,他們既有選擇地發(fā)展了它,又“修正”了它:曾參是圣人之“一體”(不是“全體”),一輩子專門研究“孝”,創(chuàng)作了《孝經(jīng)》。但如果孝不是出于天性而是出于理論自覺,那它八成是水貨。孟軻從根本上理解和繼承了孔子思想的精髓:社會責(zé)任感,卻把這一切歸結(jié)為“性善”。董仲舒違反孔子“蓋闕如”的原則,拿“天變”嚇唬當權(quán)者,讓“儒術(shù)”離迷信越來越近。朱熹的“理學(xué)”將“天理”與“人欲”對立起來。他完全不明白,孔子的學(xué)說本來就是處理這個世界的“人欲”問題的,其基本宗旨就是將各個階層和個體之間的“人欲”亦即物質(zhì)的精神的利益協(xié)調(diào)起來,達到“中庸”狀態(tài)。朱熹的“修正”,就像向一鍋湯里投進幾只蒼蠅。
關(guān)于立行派,一個常見的疑問是:這些人也是“儒者”嗎?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先來對比一下兩漢前后的知識精英,看看他們的思想基礎(chǔ)有什么變化。不難發(fā)現(xiàn):漢代以前(包括西漢前期)的知識精英,除了伊尹周公孔子孟子等人有共同的思想基礎(chǔ):“以天下為己任”,其他如姜尚老子孫子商鞅張良韓信等人,都是以“爭鳴”的形式存在著,沒有共同的思想基礎(chǔ)。
比方說姜尚,他是一個軍事家,另外還可以說是重商主義的鼻祖。老子主張無為和“小國寡民”。孫子關(guān)注的是戰(zhàn)爭藝術(shù)本身。商鞅為歷史找到了出路——郡縣制,這里有偉大的智慧,卻沒有道德考慮。張良跟著劉邦干的動機是反秦,“為韓報仇”。韓信呢,頻繁地跳槽,只想找個好老板,待遇高一點。蕭何陳平等人作為典型的“布衣之相”,當初靠上劉邦只是為了“附驥尾”混個好前程。叔孫通是第一個拿“儒術(shù)”換錢的“知時變”的人。主父偃發(fā)明的“推恩法”對鞏固中央集權(quán)具有決定性意義,卻是一個秉持“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信念的賭徒(桓溫后來以一句“若不流芳百世就當遺臭萬年”的名言成為主父偃的“知音”)。對這些人來說,證實自我價值是最重要的,所謂“大賢虎變愚不測,當年頗似尋常人”,至于“天下”和“民”如何,那是相當次要的事情,有人腦袋里甚至根本就沒這根弦。
到了西漢末期,情況發(fā)生了變化:接受了一百多年居于“獨尊”地位的儒術(shù)的教育,知識精英們的靈魂已被陶鑄成型,從此再也無法徹底“退轉(zhuǎn)”。鄧禹與蕭何,角色完全相同,蕭何想的是“虎變”,鄧禹想的就是“天下”和“民”了。簡言之,知識精英們尋到了“正覺”,有了靈魂。他們“以天下為己任”,發(fā)仁愛心,求經(jīng)濟道,自覺在此岸為“眾生”營造一個“小康”水平的樂土。后來者如荀彧、諸葛亮、王猛、高颎、房玄齡、杜如晦、李靖、趙普、王安石、岳飛、許衡、劉基、于謙、王守仁、張居正、曾國藩、康梁,等等等等,他們表面上時法時道、時隱時佛,有的甚至已經(jīng)公開擁抱了“德先生”和“賽先生”,但在其靈魂深處,又有誰不是按照孔子的教導(dǎo)行事呢?魯迅先生在論及魏晉名流飲酒服藥時曾說:那些故意損壞禮教的人其實是太相信禮教了。這難道不是他本人的曲折自述嗎?《魯迅批判》說魯迅“徹頭徹尾是近代西洋科學(xué)精神下的一個信徒和傳播者”,完全忽略了問題的本質(zhì)。
立行者很多,只能選取有代表性的幾個加以分析。我們選取荀彧諸葛亮王猛,他們都處在禮教沉淪的亂世,分別代表雛形始現(xiàn)的士族庶族和“寒流”知識精英,看他們是如何踐行儒教的。
荀彧“少有才名”,是當世名流。他“見漢室崩亂,每懷匡佐之意”。聽說曹操雄才大略,就投奔了他。以兗州為根據(jù)地、挾天子以令諸侯,都是荀彧出的點子。他是曹操的參謀長。有人說,荀彧父祖皆為漢臣,卻投靠曹操,出了挾天子以令諸侯這樣的餿主意,不忠不孝,根本算不上“儒者”。其實曹操當初是一個深受儒術(shù)熏陶的“有志青年”,為平定董卓之亂“毀家紓難”,比“皇叔”他們還“忠”得多。荀彧要“匡振漢朝”,不投奔有本事的曹操,投奔其他人什么用呢?此外,人們只看到了挾天子以令諸侯給曹操帶來的利益,卻沒看到它為曹操帶來的抑制:無論你假借天子的名義撈了多少好處,你終究還要面對這塊試金石——怎么處理天子。你要做“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的齊桓公嗎?那當然好,荀彧當初就是這樣寄望于曹操的;你要廢漢自立嗎?那么,“篡逆”之名就無論如何也洗不掉,王莽董卓的命運就可能降臨。簡單地說,天子這種人放在身邊,你忠,就是正資產(chǎn),不忠,就是負資產(chǎn)。漢獻帝這個燙手山芋,是拿著好還是不拿好,“令諸侯”能否“令”得動,曹操當時可能真的沒想明白,就落入荀彧這個“套”。事實上,不但劉備孫權(quán)這些老油子不聽嚷嚷,就是袁紹袁術(shù)這幫很二的人,也對曹操從天子那里討來(也許是要挾來)的“令”不屑一顧,反而說曹操“名為漢相、實為漢賊”。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孫權(quán)劉備沒挾天子,不也一樣成功割據(jù)一方嗎?到后來,盡管孫皓那么殘暴劉禪那么愚笨,也沒人欺負他們的孤兒寡母,相反,還出了不少忠臣——這都是曹操求之不得的?梢姴懿俨⑽础皰丁眮矶嗌俸锰。很多人懷疑荀彧暮年自殺是“曲終奏雅”,這是因為沒看清他下的“套”。司馬光就意識到了,他相信荀彧的初衷是先給天子找個窩安頓下來,不用到處流浪,然后借曹操之手削平群雄,“匡振漢朝”。其實荀彧的家世、教養(yǎng)、名望,都撇不開一個“儒”字,他是一個有理想有道德有作為有靈魂的儒者。但作為一只“鳥”,他到底還是擇錯了“樹”。“樹”也會變化的。
擇“樹”可馬虎不得!所以諸葛亮隱居隆中,直到劉“皇叔”三顧茅廬才肯出山。他在等什么呢?等那個能代表正統(tǒng)的“龍顏之君”。這是一種道德選擇。以諸葛亮的智慧,豈能不知曹操孫權(quán)之能?豈能不知跟著他們混得更好?但他一直不求聞達。諸葛亮治蜀,用法嚴峻公平,世稱良相——不要一提依法治國就說是什么法家者流,這純粹是個誤解。治世豈能無法?區(qū)別在于儒者法德并用寬猛相濟意在“化”民,法家純?nèi)畏ㄐg(shù)只猛不寬意在“治”民。諸葛亮法德并用,“開誠心、布公道”,以杰出的忠勤廉能品質(zhì),正身率下,將小小的蜀國治理得井井有條,能對強大的魏國采取攻勢。他興復(fù)漢朝的理想沒能實現(xiàn),原因很多,最主要的是,他復(fù)制張良占領(lǐng)關(guān)中的計劃遇到了新問題:魏國在關(guān)中的統(tǒng)治很穩(wěn)固,司馬懿不是章邯,諸葛亮本人也不是韓信。但歷史仿佛開了個玩笑,諸葛亮滅曹魏的目標,由他的對手司馬懿實現(xiàn)了。我們不知道司馬懿是怎樣一步步下決心這樣干的——雖然曹操對司馬懿不信任,魏文帝魏明帝卻對司馬懿倚重有加——但可以推論,當曹操處理荀彧塞在他手里的那個“天子問題”時,無論是出于義憤還是出于什么動機,司馬懿都沒有受到“忠”的教育,反而看到了投機的利好。于是,曹操在荀于彧設(shè)下的這個“套”里,以自己的“篡逆”言行,訓(xùn)出一批山寨版的潛在“篡逆”者,待機而動,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兩漢確立的以儒家思想為基礎(chǔ)的道德大廈垮掉了。無論是世俗道德還是宗教道德,社會都需要一個道德支撐;失去了這個支撐,長治久安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魏晉王朝的短命,不僅是由它們那些具體的失誤造成的(例如魏明帝顧托失人和晉初分封),也是道德大廈傾覆的必然結(jié)果。而曹操,正是那個首先動搖大廈的人。他的“不忠不孝”的任人唯才的標準,他的“不忠不孝”的親身實踐,都像他的文學(xué)作品一樣,開一代新風(fēng)。在這種新風(fēng)熏陶下,曹操首先得到了一個“狗鼠不食汝余”(曹丕生身母親對其操行所下的評語)的兒子,他就是曹丕,后來的魏文帝。不要怪民間將曹操弄成白臉唱來唱去,魏晉以后三百年的分裂戰(zhàn)亂,從傳統(tǒng)道德的角度看,曹操就是親手打開那個魔盒的人。
在這種“篡逆”成了傳統(tǒng)的環(huán)境中,“忠”是不能提了,能提的只有“孝”。玄學(xué)佛道大盛,填補的就是儒學(xué)偏枯的空白。東晉的王導(dǎo)謝安之流,大庭廣眾之下是不談“經(jīng)濟”的,而是喜歡跟和尚道士交往,以示無“用世”之情。這個時候,反倒是“正朔”不在的北方,儒學(xué)得到一定程度的復(fù)興。前秦的王猛,出身平民,與王導(dǎo)不同,他輔佐氐族皇帝苻堅,堂而皇之用的就是諸葛亮那一套。苻堅本身儒化得很深,胸懷大志,欲統(tǒng)一中華。他與王猛一見如故,志同道合,“若玄德之遇孔明”。苻堅經(jīng)常親臨太學(xué),“黜陟幽明,躬親獎勵,罔敢倦違”,他的想法是“庶幾周孔微言不由朕而墜”。在王猛的全力輔佐下,前秦“外修兵革,內(nèi)綜儒學(xué),勸課農(nóng)桑,教以廉恥”“國富兵強,垂及升平”,與東晉的茍延殘喘形成鮮明的對比。王猛是出將入相的人物,他在更大的范圍實現(xiàn)了荀彧諸葛亮的理想,成為后來知識精英仰慕效法的對象。
與荀彧諸葛亮王猛類似,后世眾多知識精英,無論在理想信念還是在社會實踐方面,都體現(xiàn)著孔子治平天下濟世拯民的思想,他們是孔門的“菩薩”,是真正的“儒者”。
單純的立德派人數(shù)不多,因為立德必須通過立言立行來完成。從廣義上講,立言立行同時就是立德。顏回王祥比較特殊,既沒有寫書也沒干什么大事,卻備受推重。
那么,斷代史《儒林列傳》里面那些讀圣賢書并以此為業(yè)的老先生,算不算“儒者”呢?這可不好說。經(jīng)驗告訴我們,念經(jīng)的人不一定信佛,讀圣賢書的人未必聽圣賢的話,也不一定照圣賢的“指示”辦事,其中更不乏拿“儒術(shù)”當破爛換錢的人。所以要回答這個問題,還得多幾個心眼。之所以說那些立行者是真正的“儒者”,就是因為手里捧什么書嘴里說什么話都不重要,關(guān)鍵在真信還是假信,這只能從他們的行事來判斷。就拿二十世紀初中國的那些“憤青”來說吧,他們不怕殺頭,絕不溫良恭儉讓,專做“已甚”之事。他們這是為了什么呢?為了自己過得好一點嗎?他們可不是“趙光腚”,相反,這幫人大多家境優(yōu)裕、學(xué)富五車,有的還是秀才舉人進士,像蔡元培章士釗他們早已是社會名流,輕而易舉就能錦衣玉食官運亨通,用不著這么冒險。是吃飽了撐得沒事干嗎?可以抽煙逛妓院聽戲玩牌搞名媛嘛?磥磉@是個“活法”或者叫“人生觀”問題,看來他們靈魂深處有一種東西在“作祟”。這種東西被“西風(fēng)”一吹,變得不可抑制。這種東西是什么呢?佛法道,都對不上號,看來還是孔夫子的主張:殺身成仁。就是說,這些貌似反孔的“憤青”本質(zhì)上恰恰就是“儒者”!“儒”是他們的隱性基因,“西”只是他們的顯性基因。有什么好奇怪的呢?逆反的兒子依然是兒子,而且可能是最有出息的那一個;依頭順腦的兒子,往往沒出息,甚至還會敗壞家業(yè)。
所以,我們不應(yīng)也不可能割斷自己與歷史的聯(lián)系,承認我們的歷史淵源,就像承認我們都是母親的孩子那樣自然。那只會增強我們的合理性與合法性而不是相反。我們應(yīng)該有這樣的勇氣驕傲地宣告:我們,才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真正的繼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