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典散文：故鄉(xiāng)的燙飯
可能是職業(yè)的原因，最近變得有些啰嗦，有些愛講故事。年前礙于生計，許多情緒都被耽擱下來，本當有濃濃年味那幾日周遭也無清景，所有情思都在轟隆隆的麻將聲中變得虛偽到生動的田地。
元宵節(jié)的早上淅淅瀝瀝下起小雨。有著疏懶的心，卻一直覺得睡覺是浪費生命，連生物鐘都習慣地每天提醒。起床把昨日吃剩的一小碗飯倒進電飯煲，瞥見盤子里有幾葉青菜，也順手一起兌水煮了去，算作是早飯。按下個“快煮”，前后加起來不到一分鐘，這一系列動作便如同每日三餐般被嫻熟不過地完成。洗漱完畢，套上棉服徑直朝菜場奔去。
若不是手機上各種節(jié)日祝福此起彼伏，恐怕我都忘了。節(jié)日什么的，好像變得無所謂了，好像被刻意漠視和遺忘，好像一切有礙于生計的，都變得不再重要了。穿梭在小巷，我依舊保持著那種多年疾走的習慣——只要離開南陵，似乎一直行色匆匆。也不止于我一人，想必漂泊在外的諸君，都有如是的生存狀態(tài)。
拎著菜回來時，燙飯已經(jīng)停下翻滾。熟練地彈開電飯煲、抓起調(diào)羹，順時針地在飯上劃一圈，逆時針劃一圈，正合適，裝碗。熱氣騰騰香噴噴的一碗燙飯，哪里還想著什么隔夜飯沒營養(yǎng)、隔夜菜里多含亞硝酸鹽，只圖方便快捷罷。任歲月洶涌波濤，青春馳騖而過，那關(guān)于燙飯的記憶也再次被觸及。也因職業(yè)的緣由，讀了太多關(guān)于“故鄉(xiāng)”母題的文字，從故鄉(xiāng)紅葉到故鄉(xiāng)的牛再到故鄉(xiāng)的河、故鄉(xiāng)的樹……好像一個作家逃避了故鄉(xiāng)母題，就不能稱作一個合格的作家，怕是故鄉(xiāng)掘地三尺，也沒什么可供去抒寫了。唯一念及的，倒是故鄉(xiāng)的一碗燙飯。
我們家和外公外婆住一起，除我以外，全家厲行節(jié)儉。印象中家人從來都是在家吃早飯，從小學開始，每天早飯都是外婆給我做的一碗掛面加上一只白煮蛋，一直吃到我高中畢業(yè)。因為吃得實在太多了，以至于我后來這么多年，從沒吃過一口掛面，也導致我上大學那幾年每每回家都不在家吃早飯——必先將家鄉(xiāng)的“風味水餃”、“205大肉面”、“牛肉湯”等等諸多美食饕餮一番�，F(xiàn)在想起來，那種大清早起來打個的士去離家四公里開外的面館吃一碗十塊錢的面條的行為，實乃令人發(fā)指。
一日外婆應(yīng)是外出了，父親則給我做早飯。父親沒有外婆那份細致，因他每天早晨都是吃燙飯，也便沒給我煮面條。我睡眼惺忪地走近餐桌，看到顏色暗沉夾雜幾片菜葉的燙飯，幾十萬分的不情愿充斥了尚小的軀體。父親語調(diào)似乎帶著一份愧疚：“要學著吃燙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來，從外往里劃，一層層地吃，就不會燙嘴�！卑肷挝叶紱]動筷子，父親發(fā)了火，我眼淚不爭氣地掉下來。彼時應(yīng)當有十二三歲的光景吧，只是人都會趨利避害，把一些不想記清的事情，選擇性地遺忘，然而往往事與愿違，時至今日，做夢都會想起來。
今天盛起這碗燙飯，除了這酸味兒的回憶，更覺五味雜成罷!不知不覺間，被生活學會生活的不忍、從故鄉(xiāng)走向神龕生活第一步的難堪，以及對故鄉(xiāng)的愛恨編織成我說不出口的話語。
我在散文課上經(jīng)常用的例文是凸凹的《故鄉(xiāng)紅葉》，文章情感豐富、語言優(yōu)美：從北京香山紅葉言及故鄉(xiāng)大山中的紅葉更有氣魄，寫到對父親的感恩與懷念，直至象征像紅葉一般默默守望和多情注視的山里的人……因為講得透徹，每每講到情動處，我都忍不住半開玩笑地破口大罵：既然作者你熱愛故鄉(xiāng)、擔憂父親，為何不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守在父親的身邊呢?難道作家文人其人格和文格都處于相背離的狀態(tài)嗎?罵完以后，也會陷入沉思，我不也是一樣：父母尚在故鄉(xiāng)茍且，自己又有什么資格偏安?
繞不過去的問題終究還是要面對罷。
一個人在外漂泊得久了，有關(guān)的童年經(jīng)驗就時不時跳上心頭。青弋楚楚，漳河依依，故鄉(xiāng)的河如同血液般流淌在生命里;巍巍春谷，颯颯吳風，故鄉(xiāng)的氣息彌漫在每一條神經(jīng)末梢。捫心自問：你是有多愛你的南陵故鄉(xiāng)?
半城山，半城水。在江淮平原和皖南丘陵的交界地帶，在205國道和318國道的交點，在京福高鐵景觀帶的中途驛站，這小城發(fā)軔于南梁，就一直在那里1600年。于他千千萬萬子孫之一，我微不足道，可為何，卻又在如此縱深的情感中沉醉而不自知呢?無論晨光微熙，或是暮色四合，故鄉(xiāng)平原上萬頃稻浪便在心中澎湃，那一片片金黃，是像魔術(shù)一般的平安樂土。
父輩朋友中有一名律師，早年在杭州打拼時逢年節(jié)必要回到故鄉(xiāng)去。近幾年，聽到關(guān)于他的消息也逐漸說是“怕回去了”。我也仔細去思索，或許人在城市生活的愈久，他的鄉(xiāng)愁會愈濃，而濃烈到最后的鄉(xiāng)愁就會變成一個符號、一段記憶甚至是一種不情愿的逃避�；蛟S吧，上一代，這一代，再到下一代，離開是為了更好的未來。
正月初八，外公外婆住進了老年公寓，之前毫不征兆，母親為此消瘦了許多。我從小是外公外婆帶大的，這一事實從心理上我都不愿意去接受，更何況是父母。之前外公外婆和我們家生活在一起整整十五年。
我的外公是出生在抗戰(zhàn)、成長在解放、建國后的老兵，外婆是那個年代少有的獨生女。
早些年的時候，我外公和我母親身體不好，父親提出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彼此互相有個照應(yīng)。母親沒有什么文化，父親勤勞樸實但偶爾有些啰嗦。之前決定住在一起的時候，很多人都規(guī)勸父親，兩代人生活在一起，生活方式、思想觀念都有不同，難免會產(chǎn)生隔閡。父親勤勞本分，覺得可以用行動去換來彼此的尊重和包容。確實，十五年來，家中雖有摩擦，但總體“家和萬事興”。
外公的脾性屬于到倔強到?jīng)]有朋友，父親的.脾性又太過本分。就算這樣，十五年后，外公和外婆在身體倍兒棒的時候，提到“給父母減輕負擔”，去老年公寓生活，無人可以阻止。關(guān)于我外公的一生，敘述起來，恐怕是要費些時日，日后定還會去整理。拋開輿論的壓力，外公的選擇，多少讓父母在情感上受到極大的打擊。
在國外，社區(qū)養(yǎng)老早已普及，我們國家社區(qū)養(yǎng)老和家庭養(yǎng)老相結(jié)合的養(yǎng)老模式剛剛起步，對于生活在小城市的父母而言難以接受。外公自然也不會想那么多，只念及自在就好，只是，在小小的城市里，所作選擇未免特立獨行。
之所以提及這個事情，是因為前幾日母親打電話來說：“兒呀，你外公不是媽要把他送去敬老院，是他自己要去，媽能有什么辦法呢?等媽老了，你可不要把媽送到敬老院去。媽到時候不住你們家去杭州在你附近買一個小房子……”
是啊，一旦外公外婆百年之后，父母將守著偌大的空蕩蕩的房子，若兒不在身邊，牽掛又付之于誰?父母在，不遠游，然而兒選擇了遠方，也沒有任何丟下父母的理由。我們這一代人，從一出生開始，就為國家作出了犧牲——不得不去承認，我們成了中國幾千年歷史，唯一的孤獨的一代。
休完幾天假期，又將開始為生計奔波。故鄉(xiāng)或許是不會回去了吧，我不能自詡“文化人”，也學不會無病呻吟。我必須去承認，所有的鄉(xiāng)愁將為生活消解成陌路，從此選擇凄苦。我的培訓師曾經(jīng)告訴過我：比你優(yōu)秀的人，比你更努力，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后偶有一日和友人飲酒，友人云：那也未必，既然比你優(yōu)秀的人比你更努力，那你還努力個屁。聽來幾絲戲謔，亦有幾多心酸。
“三年燙飯半畝田”。許多人不敢說的話我今天說了，就算我吃三十年的燙飯，又夠在這寸土寸金的城市中買幾平米?父母為了我們的未來，值不值得?用半生的積蓄，甚至還不夠上海杭州的首付。是啊，親人在故鄉(xiāng)，朋友在故鄉(xiāng)，難道不離開了故鄉(xiāng)，就沒有未來嗎?
或許是真的成長以后，不再眷戀安逸罷。于是，即使有再多的心不甘、情不愿，都要成為那啃老的一代。
窗外的雨已經(jīng)停了。離開故鄉(xiāng)算起來也是有八年光景，害怕一事無成，害怕面對過去，害怕還沒有努力就為現(xiàn)實所打敗。中學時期讀了很多史鐵生的文章，到現(xiàn)在，能記住的就是他每天都說自己殘廢以后怎么著和他說進我心底的一句：“人的故鄉(xiāng)并不止于一塊特定的土地，更在于一種遼闊的心情，這種心情一經(jīng)喚起，你便已經(jīng)回到了自己的故鄉(xiāng)”。
算是給自己一個留下的理由。
前二十幾年有兩個迷茫期，都是即將踏入繁盛的世界的一剎那，但凡挺過來回頭看看，其實真的沒什么，故鄉(xiāng)在，親人在，朋友在。人的負累多源于自身，其余的為生計所迫也好、為人言也罷，都將成為云煙的過往。那么同樣，人的幸福感也是如此。生活到最后，工作、婚姻到最后，恰如這一碗燙泡飯，年輕時流過的淚、走過的彎路，到最后，安定了生活了，點點滴滴都是往昔歲月里一筆筆珍貴財富，伴隨時間的流逝，最后都是歸于平淡的吧。
聊以消解我厚重的鄉(xiāng)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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