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望園的春天經(jīng)典散文
晚上北望園里的氣息是沉寂的。我回來,就覺得沒處落腳。楊村農(nóng)夫婦睡的挺早,梅溪又回來的挺晚。只有到趙人杰房間里去坐會子。我的書桌子是擺在他的房間里的,他也歡迎我和他共用一盞植物油燈。
趙人杰是一個過度謙虛的人。當(dāng)我和他商量的時候,他的嘴唇第一次露出笑。那笑容是出自他的善良的誠意的?墒情W在蒼白的臉上,顯得可怕,尤其是他那牙齒上的光澤,使人有點恐怖,仿佛笑的是死人,實際上死人的牙齒又是沒有光澤的。
當(dāng)我向里搬桌子的時候,他是那么匆忙的收拾鍋子和碗盞,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吃完了晚飯。就那么匆匆的收藏起來。仿佛怕我望見他吃的是些什么。收拾碗盞的時候,他用背擋著我的視線,同時嘴里說:“你一個人搬不進來吧!”我聽見筷子落地的聲音,我望見他彎腰去拾,拾起一只,第二只又從桌上掉下來。我想:他一定吃的很壞。
起初的幾天,他是常常這樣掩護他的餐具的,那天晚上掃地時,他也一樣的用背遮著我的眼。床底下是那么多可怕的骯臟的東西,一團兒一團兒撕零碎的報紙,都是吐痰用的,手卷的紙煙頭,飯粒,還有菜梗鼠糞,若是六月天,這屋子的蒼蠅一定會成群的嗡鳴。他掃地時,還背著我說:“秦先生,你抽煙自己卷。”他那局促的聲音,說明他是怎樣的困惑,仿佛感覺到我在背后觀望他的眼光。他那挪移我注意的匠心,是多么可憐呀!
他的身體,不健康,象一個有胃病的人。我們的談話一沾到他的生活,他就嘆息一聲,不說什么了。譬如我說:“這里太潮濕,不能長住人的,尤其是你的身體……”他就不說什么了。只低著頭,嘆息一聲。譬如我說:“藝術(shù)學(xué)院的月薪怎么這樣少,一百二十塊錢,怎么生活呀!”他就不說什么了。臉色也陰沉下來,只低著頭嘆息。再不就撫弄他的手指。
然而一談到繪畫,趙人杰的氣色也活躍了,蒼白的臉上也新鮮了。
我們談到羅丹的雕塑,洛基朗蓋彌的藝術(shù)生活,趙人杰的臉色也就越來越是光輝,他的生命在這些談話里復(fù)活了。眉眼間也閃出青春的閃光。他對繪畫有許多意見。他說:“我有個畫稿,在腦子里醞釀很久了,可是總沒有心情來畫!彼f:“整天忙著燒飯,上課,哪有時間呢!”他說:“我是不象中國一般畫家那種作風(fēng)的!”他說:“中國畫家不是沒有天才的,全給在形式上追求的傾向損害了!”又說:“一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哪有不在內(nèi)容的發(fā)掘上追求的呢!”他不滿意中國所流行的木刻字的作品,在這上他說:“秦先生讀過克蘭兌斯的《十九世紀(jì)文藝主潮》嗎!我覺得克蘭兌斯有一句話說的很對。他說:‘什么是浪漫主義呢?一句話,譬如他們聽到別人說話,他們不注重那語言的意義;而注意語言的聲音是不是優(yōu)美!F(xiàn)在的中國畫家呢!不注意作品里的人物,而注意整個畫面的背景和情調(diào),F(xiàn)在中國的詩人呢!不注意詩的內(nèi)容,詩的語言,而注意賣弄小智慧的美句子,F(xiàn)在中國的小說家呢!不注意人物的思想,人物的靈魂,而注意語句的簡練,有的注意語句的俏皮,故事的曲折!
接下去他就說他的畫稿,在這之前,他卷了一支煙點著,又問過我:“秦先生說不是嗎?”我說:“趙先生的話很對!”
“那是從前在我們這條街口見到的。”他說,“現(xiàn)在可惜你看不見她了,她去年就死掉了。我在這條街上住了三年,搬過五、六次家,可是每回經(jīng)過這條街口就看見那個擺糖果攤的老婆子,坐在矮腳凳子上,看守著她的糖果攤。這記得再清楚不過了。她的臉上全是一條條深的皺紋,線條挺細致,若是她的兩頰豐滿,就是個慈祥的面型了,可是削瘦,又發(fā)黃,我想她是有什么病的,可是她的表情上,又一點不帶病容,我覺得她的心地很善良。從她的面部也看不出她憂郁、痛苦,因為她是那么窮呀!一方木盤上只平排著二十多塊糖,即使有時在她那方木盤上發(fā)現(xiàn)一兩個橘子,那也是過時的,變色的,發(fā)霉的了。照理,她的臉部表情該含有生活的憂苦,然而她給人的印象反而是那么出奇的平靜,仿佛她的腦子里什么感觸都沒有,不管是一個漂亮的香港派的少婦從她眼前經(jīng)過,還是一個襤褸的兒童在她的糖果攤前發(fā)呆,這些都仿佛不在她的感覺世界里存在似的。從她的眼睛所含蓄的意義上看,全世界仿佛是死寂的,全世界只有她一個人,只有她那方盤上的.二十幾塊糖果。若是夏天,那么她的世界擴展了,那就是說在她的世界里出現(xiàn)了蒼蠅,她用紙扎的驅(qū)蠅具時時趕著它們,可是也并不過分注意它們。因為整日蹲在夏天的樹蔭涼底下,極容易打瞌睡的,她也不例外。只有在她瞌睡時,我才從她的面部看出來,她是幸福的。我每天必定從她那糖果攤前走幾趟,沒有一次看見她有交易。有時,看見幾個窮苦人家的孩子,蹲在她眼前,環(huán)成一圈,望著她,也許是觀望方盤上的糖果,可是總沒有碰見他們買塊糖的時候。那老婆子呢,可是天天在她那營業(yè)地方出現(xiàn),這又仿佛是她每天確也有些交易。有時只她獨自一個人,把左角上的紅色糖移到右首去,把右角落的兩塊綠色糖,挪到左首去。改變一下排列是煞費她的匠心的。只是二十幾塊呀!她在排列上消耗著腦力,而且極有興趣。這就是她的全部的生活意義了!彼Y(jié)尾說,“秦先生!你說這不是一幅很好的油畫嗎?”
“是很好的一幅油畫呀!”我說。
他嘆息了一口氣,在這嘆息里又表示出他放棄了他所說的全部話的價值:“可是誰知道哪一天,才能實現(xiàn)呀!也許我等不到成功那一天的!
“為什么說這樣的話呢!”我說。
他低頭,撫弄著自己的手指,若有深思似的沉默著,也許他沒有聽見我說的是什么。他的臉色是怕人的蒼白,我想說:——首先你該注意,建立起自己的生活來。譬如春末了還穿著冬大衣,實在該換換了;譬如胡須吧,也該刮一刮,就是沒有錢吧,也該借把刮臉刀用用。生活得不好,營養(yǎng)又不好,就是有任何偉大的抱負,不能實現(xiàn)不也是空的!還有許許多多的話,可是我沒有說出口來。因為我們終究是初交的談話,雖然他是那么謙虛。
那天晚上,我們談的很久。我被他帶入他自己所有的精神世界里去,久久不能入睡。我的眼前似乎現(xiàn)出那個擺糖果攤的孤寂的老嫗?墒窃谶@幅畫像的出現(xiàn)當(dāng)中,又常常閃出趙人杰的冬大衣,我想:春末了……
茅草屋子所有的住客都熄燈睡了,穿堂幽黑,只有從趙人杰門口流入的一塊長方形燈光,映著我床頭的竹欄發(fā)亮。
那天晚上,趙人杰的房門開到天亮,我說過幾次,他無論如何不肯關(guān),因為我這個客人睡在他的門外呀!
臨睡前,他問過我兩遍:“秦先生你覺得那幅畫稿的印象還深刻嗎?”“秦先生你不覺得她的生活是多么寂寞嗎?”這兩句問話,相隔有十五分鐘。
“寂寞!弊詈筮@一次的說話,我的字音就含糊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囈語。仿佛神智還清醒,似乎還聽見門外的劃火點燈聲,以及繼之而來的劇烈的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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