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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鵝冢散文
一
土丘與土丘間是寬闊、平坦的草地。草地上鑲嵌著明如玻璃的水泡，水泡上跳動著金燦燦的波光，倒映著藍天、白云、土丘……綠茸茸的，稚嫩的蘆葦、蒲草站立在水泡中，黃綠的芽尖仰首翹望，好像等待著什么。天空瓦藍瓦藍的，空氣中一絲風(fēng)也沒有。溫暖撩人的陽光一覽無余灑在草甸上。濕潤空氣中彌漫著混合了泥土與青草的味道。
三天前的一場強塵土暴橫掃草甸，草甸就像隱藏在狂沙后的一頭魔鬼，發(fā)出令人恐懼吼聲，同時吞噬所有的生命，空氣中蕩漾著刺鼻的塵土腥味。多虧一場暴雨及時趕走了強沙塵暴，剔除了塵土的余腥，還原了欣欣向榮的草甸。
老獵人圖坦坐在蒙古包前，溫?zé)岬年柟饬钏杌栌�。他好像有什么心事，總是從睡夢中醒來，看一眼東南方向的天空，那里一片晴朗。
老獵犬喉嚨里發(fā)出一連串輕松的吟叫，抬著頭，仰頭注視著天空。一個舒適的展身之后，它引頸仰首，發(fā)出一串亢奮的吼叫。老獵犬的叫聲還沒有散去，天空竟然出現(xiàn)了十幾個亮點。在湛藍天空的映襯下，身影越來越清晰，它們舒展雙翅，身姿優(yōu)美，隱約還能聽到從天際傳來的獨屬于它們的吟唱。
這是一群體形優(yōu)美，羽毛潔白的天鵝。天鵝群后面有兩個孤獨身影，盡管它們伸著修長脖頸，振動雙翅，可還是被遠遠地甩在隊伍后面。
一只天鵝總是搶先于另一只天鵝半個翅膀，而且牢牢占據(jù)后者的右上方，后者則想方設(shè)法改變這種特殊飛行方式。的確，自從它受傷后，就享受著這種待遇。看似一絲風(fēng)也沒有，孰不知，高空中卻有著強大的氣流，對于受傷的它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锇樘嫠钄r遒勁的氣流與風(fēng)向，讓它節(jié)省體力，減輕痛苦。這看似微不足道的舉動，卻付出了巨大艱辛。
總是搶先一步飛在前面的天鵝，體型稍小，這是一只雌天鵝。緊跟在后面的是雄天鵝，它受傷了。強沙塵暴令天鵝群體力不支，正當(dāng)它們尋找憩息之地時，一團突然升起的強風(fēng)讓雄天鵝失去了平衡，撞在一根枯樹枝上。在隨后的遷徙中，它們試圖加入其他天鵝群，但又被遠遠地甩下。雌天鵝不離不棄，守候著雄天鵝。它們一路等待，一路加入，終于加入一支天鵝群遷徙了。
頭一只天鵝發(fā)現(xiàn)草甸里的水泡，一聲輕吟，一個漂亮的俯沖，隨后又是一個高難度的爬升——它向天鵝群發(fā)出信息，它們回到故土了，將在這里生活長達半年。天鵝群就像一支密不透風(fēng)的隊伍，波浪似的向前飛行。當(dāng)它們看見明亮的水泡和水泡上鮮綠的蘆葦時，天鵝群振動雙翅，爭先恐后沖向水泡，它們急切地洗去一路灰塵、一身疲憊。頓時，水泡中水花四濺，波浪飛舞，那激蕩的身姿和興奮的鳴叫，令水泡和草甸變得熱鬧、喧囂……
雄天鵝聽到吟唱，身子微微一振，舒展身姿，振動雙翅，欲要飛到雌天鵝前面。它要在最后關(guān)頭送給雌天鵝一份舒適�？赏蝗缙鋪淼膭幼髁钏纳眢w難以承受，像重物一樣急速墜落。雌天鵝一聲尖叫，劇烈扇動雙翅，修長的脖頸抻得長長的，身子起起伏伏。它輕輕瞥了一眼地面，隨后發(fā)出驚慌不安的尖叫，凌亂地搶先落地。如果成功的話，可以讓雄天鵝落在它身上，減輕猛烈震動帶來的傷痛。
雄天鵝總算搶在落地之前，調(diào)整好了身姿，即使這樣，它像一堆失重的棉絮軟綿綿地趴在土包上。雌天鵝伸出喙，頻頻絮語。當(dāng)它看到雄天鵝雙目微閉，身子一動不動趴在土包上，變成了喃喃自語，仿佛這樣能減輕雄天鵝身上的傷痛。
草甸里有不計其數(shù)的土包。這是方圓百里惟一一個高聳、渾圓一體的土包。雄天鵝卻落在這樣的土包上，冥冥之中，似乎暗示著什么。
雄天鵝緩緩睜開雙眼，看見一臉神色凄然、焦急的雌天鵝。雌天鵝伸過小巧的頭，長長的喙圍著雄天鵝飛舞，發(fā)出一連串呢喃叫聲。雄天鵝深情地望了一眼雌天鵝，伸過喙，輕輕梳理著雌天鵝的羽毛。雌天鵝舞動優(yōu)美脖頸，擋住雄天鵝，耐心而又細致地梳理著雄天鵝全身，像衛(wèi)士一樣守候在雄天鵝身邊。它踱著高挑的腳桿，擎舉著修長的脖頸，轉(zhuǎn)動著小巧、玲瓏的頭，機警地踱來踱去……
暮色漸漸籠罩了草甸，喧鬧的水泡也漸漸安靜下來。夜的氣息很快彌散開來，草甸沉沉睡著了。
二
清晨，老獵人圖坦走出蒙古包，向附近的土包望去，那里早已空空。老獵人心里一沉，奔向水泡，在水泡一隅發(fā)現(xiàn)了那對天鵝。雄天鵝飄浮在水泡，頷首引頸，一副沉思者表情。雌天鵝擎舉著修長脖頸，看一眼雄天鵝，凝視著水面，一個探頭，頭部隱沒于水中，水暈還沒有散去，一個漂亮甩頭，帶起細小的水花，如雨滴一樣飄落。
雄天鵝身上的傷痊愈了，它總是高舉著修長的脖頸，如同紳士一樣優(yōu)雅、得體。雌天鵝與它相伴相隨，成雙入對，無論是水中暢游、陸地踱步還是空中游弋，總是如影相隨。
圖坦對這些鳥類并不陌生，數(shù)十年的狩獵生涯中總能見到它們的身影。不再狩獵時開始留意這些鳥類，他非常驚訝，天鵝總是成雙結(jié)對出現(xiàn)，即使一方消失，另一方誓死相守，身邊不會出現(xiàn)另一只天鵝彌補這個空缺，也絕沒有一只天鵝打亂這一規(guī)律。
幾年后，圖坦才知道天鵝有別于其他動物的獨特現(xiàn)象——對愛情忠貞不渝，生死相依。他心里涌動著無法描述的情愫，想起英年早逝的妻子，那場洪水中，如果不是妻子把生的機會留給他，或許他早就離開了草甸。當(dāng)年妻子跨過瀚南河，沒有再回到對岸，把一生中最美好、最珍貴的生命給了他，留給了這片草甸。
三
這一段時間，雄天鵝總是獨自行動，很少看到它與雌天鵝相依相隨。與之前相比，很難看到雄天鵝水中悠閑暢游，更難看到它伸展雙翼游弋時俊美的身影。它總是來去匆匆，仿佛有十萬火急的事情，或是發(fā)生了某些不測，讓它再沒有閑情逸致踱來踱去。
雌天鵝在孵化小天鵝。天鵝的巢就筑在蒲草上，像吊腳樓一樣高高地吊在蒲草上，外觀精美、造型別致，遠遠望去，像一枚偌大的天鵝蛋。天鵝巢內(nèi)部構(gòu)造別致，一根根蘆葦、蒲草經(jīng)緯有序地編織在一起，仿佛能工巧匠憑著一雙靈巧雙手精心編織而成。
天鵝幼雛破殼而出，渾身濕漉漉的，剛剛破殼的那一瞬間，它們仰頸觀望世界的舉動，讓人頓生憐愛之意。
小天鵝對陸地總是充滿了好奇與向往，不知不覺游離了兩只大天鵝視線。雌天鵝擁有著雌性動物的細心與警惕，緊緊跟在小天鵝身后。雄天鵝將軍似的威風(fēng)凜凜地站在岸上，機警地轉(zhuǎn)動著頭部，目光中充滿了警惕，那是父親身上不可推卸的責(zé)任與義務(wù)：保護妻子與孩子。
突然，老獵人圖坦瞪大眼睛：老獵犬蟄伏在草叢中，機敏的目光早早鎖定了3只小天鵝。老獵人來不及制止老獵犬，它凌空一躍，出現(xiàn)在小天鵝面前。老獵人圖坦心頭一熱，雄天鵝及時出現(xiàn)在老獵犬身前，怦然張開雙翅，身子如一張大傘護住雌天鵝、小天鵝，沖老獵犬不斷發(fā)出厲叫。老獵犬完全沒有想到，一個龐然大物從天而降，攪亂了它的行動。它很快跳開，從右邊襲擊小天鵝。雄天鵝扇動雙翅，翅膀如盾牌再次擋住老獵犬。
老獵犬的欲望也好，目標(biāo)也罷，無非沖著獵物而來。它完全沒有必要一心捕獲小天鵝，眼前的雄天鵝就是很好的獵物。
雄天鵝與老獵犬糾纏時，雌天鵝護送著小天鵝回到水泡。此時，雌天鵝只要發(fā)出信息，雄天鵝就能全身而退。然而雌天鵝竟然向雄天鵝那里飛去，它似乎知道，雄天鵝身心疲憊，隨時都有倒在老獵犬爪下的危險。小天鵝安全了，雌天鵝也就沒有了牽掛，心無雜念，鼎力相助，保護雄天鵝全身而退。
老獵人圖坦及時向老獵犬發(fā)出信號。老獵犬在老獵人發(fā)出信號之前停止了行動，歪著頭，安靜地打量著遠去的兩只天鵝，目光中有一絲惋惜與慨嘆。
暮色天空下，一對潔白的身影緩緩游弋著。
四
上天好像有意考驗天鵝夫婦忠貞不渝的愛情，注定它們的命運是多舛的。
夏季炎熱的暑氣還沒有退去，大草甸里出現(xiàn)鬼鬼祟祟的陌生身影，貪婪的目光長時停留在天鵝、大雁、野鴨身上。他們是沖著這些野物而來的，但更傾心于天鵝，一些來自草甸外的陌生人，以吃到天鵝肉為最大榮耀。
雌天鵝猛然發(fā)現(xiàn)水泡邊緣草叢里的鐵夾，倉促逃離，意外碰翻了鐵夾，多虧一根枯枝夾在兩根鐵弓之間。既便如此，雌天鵝感覺脖頸已經(jīng)斷了。雌天鵝殊死掙扎，竟然又碰翻了附近的另一個鐵夾，一頭落入淤泥里。雌天鵝努力抬起頭，保持慣有的優(yōu)美身姿，孰不知這樣會帶來更大的痛苦。
三只小天鵝發(fā)出驚恐的叫聲。
雄天鵝盤旋于半空中，神情焦急，斷斷續(xù)續(xù)地哀鳴，多次接近雌天鵝，可每一次接近雌天鵝等于把它推向死亡的邊緣。雌天鵝似乎不忍心讓雄天鵝為自己擔(dān)驚受怕，更擔(dān)心牽連到它。最好的辦法就是盡快結(jié)束生命，它在用實際行動告訴雄天鵝不要靠近自己，更不要解救自己。
幾番掙扎，雌天鵝已是奄奄一息。
老獵人圖坦救助了雌天鵝。
雌天鵝舉著頭，烏黑的眼珠不安地打量著周圍，目光長時間落在老獵犬身上，似乎認出了它。老獵犬經(jīng)常去水泡，最初，老獵犬去水泡勢必引起一片恐慌，天鵝群一哄而散。老獵犬仰頭觀望鉆入云端的`身影，一臉不解。一來二去，天鵝熟悉了老獵犬，知道它沒有歹意，甚至有天鵝有意接近老獵犬。
雌天鵝的目光落在老獵人圖坦身上，老獵人就像面對一位伙伴，靜靜地注視著它。說來也怪，在老獵人的注視下，雌天鵝目光中的不安與畏懼消失了。
雄天鵝惦記著雌天鵝，帶著3只小天鵝來看雌天鵝。它們出現(xiàn)時很有意思，雄天鵝帶著小天鵝在蒙古包上空盤旋多時，遲遲不肯落下來，好像偵察有沒有危險。這時候，雌天鵝往往發(fā)出一聲鳴叫，仿佛告訴它們，安全著呢！時間久了，雄天鵝不再做這種徒勞的舉動，不管是遇到老獵人，還是老獵犬，總是一路俯沖下來，與雌天鵝卿卿我我，完全忘記了當(dāng)初的顧慮。
五
天氣漸漸進入秋季，草甸天高云淡，陽光如同過濾過的水，一瀉千里灑下來。
暮秋的某天，天鵝群開始遷徙了。天鵝一字排開，站在隊伍前面是清一色的雄天鵝，它們身邊是雌天鵝，身后是那些小天鵝。一只雄性天鵝輕輕吟叫一聲，振翅鉆入云端。天鵝秩序井然地飛入天空。它們似乎知道倉促起飛，令從沒有過長途跋涉經(jīng)驗的小天鵝驚慌不已，隨之消耗太多的體力；又好像非常清楚，千里遷徙之途充滿了艱辛與災(zāi)難，必須保留充分的體力與精力。
天鵝夫婦一時沒有遷徙的跡象。每天，雄天鵝帶領(lǐng)著一家，或是徜徉在草地間，或是暢游在水泡中，或是迎著朝陽，與雌天鵝比翼齊飛……雄天鵝似乎知道，雌天鵝的身子無法勝任千里之遙的遷徙，途中處處充滿了危險，每一次危險臨近，對雌天鵝來說都是致命的。它之所以每日悠哉游哉的，似乎有意尋覓一個安全、溫暖的過冬之處。
意外再次降臨到天鵝夫婦身上，一只狐注意天鵝夫婦多時了。狐有著極好的耐性，潛伏在茂盛的植被中，這里是天鵝夫婦回巢的必經(jīng)之處。
雄天鵝在前，身后是三只小天鵝，雌天鵝殿后。金燦燦的余暉灑在它們身上，金燦燦的。狐縱身跳起，直撲三只小天鵝。狐目標(biāo)明確，與其他目標(biāo)相比，小天鵝警惕性差，容易得手。
雌天鵝完全可以在第一時間內(nèi)發(fā)出驚叫，保護3只小天鵝遠離危險。奇怪的是，雌天鵝徑直撞向狐——雌天鵝以死換取小天鵝的安全。彌留之際，它深情地看了一眼雄天鵝，明亮、清澈的目光里有著深深的依戀。雌天鵝知道雄天鵝為什么不遷徙，那是對它的一份擔(dān)心、一份牽掛�，F(xiàn)在，雄天鵝不用擔(dān)心，不用牽掛了，可以帶著小天鵝遷徙了。
狐只感覺眼前升起一片模糊的身影，準(zhǔn)確無誤地伸出尖嘴，頃刻間，雌天鵝優(yōu)美、修長的脖頸緩緩滑落。雄天鵝目睹雌天鵝倒下去，發(fā)出悲天憫人的哀鳴。
老獵犬一個騰身，躥起，像一支冷箭沖向水泡，一路上發(fā)出咆哮般的吼聲。狐原本叼著雌天鵝遠遁，老獵犬出現(xiàn)得太快了，狐不得不丟棄雌天鵝逃命。老獵犬把狐逼進了水泡，情急之下，狐逃向水泡中心，很快淹沒在水中。用不了多長時間，水中會有一副白森森的狐骸，沒有誰能弄清楚聰明的狐為什么溺水而亡。這背后到底發(fā)生了怎樣精彩的故事。
雌天鵝軟軟地癱在淤泥中，土包上隆起新土堆。整整一夜，雄天鵝哀鳴不已，它在天鵝冢守了三天三夜，滴水未進。
第4天清晨，雄天鵝帶著3只小天鵝出現(xiàn)在天鵝冢。小天鵝神情肅穆，知道雌天鵝為它們付出了生命，再也不能相依在雌天鵝身邊。雄天鵝低頭不語，一副沉思者表情，它沒有能力把雌天鵝帶在身邊，那只有把雌天鵝的靈魂一起帶上路，遷徙吧。
六
春天里，雄天鵝又回來了，它沒有再回到原來的巢，而是在天鵝冢上筑巢了——雄天鵝是惟一一只在陸地上筑巢的天鵝。
平時，雄天鵝保持著慣有的優(yōu)美身姿，無論是踱步、覓食，還是抬頭挺胸，左顧右盼間，雙目顧盼生情，一副悠然自得、自我陶醉神情，仿佛雌天鵝從來沒有離開過，每時每刻都陪伴在身邊。
每年遷徙的前幾日，雄天鵝總有奇怪的舉動，在天鵝冢上空長時間盤旋，好像告訴天鵝冢里的雌天鵝，它要遷徙了，雌天鵝要孤獨地留下來，接受長達半年的杳無音訊的生活。雌天鵝不用為它擔(dān)心，遷徙之路走過多次了，至于什么地方可以休息，什么地方有險情，它都了如指掌，惟一遺憾的是不能帶上雌天鵝一起同行。
遷徙的日子終于來了，雄天鵝邁著方步，加入天鵝群中。這一段路程并不算長，可對雄天鵝來說顯得如此漫長，一步一回眸，漆黑的眸子里既有依依不舍，又有著太多的傷感。雄天鵝隨著天鵝群飛上天空，但沒有馬上跟上天鵝群，而是再次飛臨天鵝冢上空，左盤旋三轉(zhuǎn)，右盤旋三轉(zhuǎn)，算是最后與雌天鵝道別，才緩緩跟上天鵝群。
很少有人知道，天鵝冢是天鵝夫婦美好愛情的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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