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修鞋王散文
昨日冒著收梢的清明雨，踏一地潔凈，又臨那小而又小的修鞋店。
他還是在那里，低頭勞作著，仿佛繁榮的春事再熱鬧也與他無關(guān)。他知道公園里的櫻花雨么？只一陣風(fēng)過，那柔紅的花瓣就倩影裊娜，撲地?zé)o聲，驚艷滿地芳草，絲毫不吝給碧波盈盈的大地鋪上五彩錦繡。
這回，我積攢了我和兒的兩雙稍微脫面的運動鞋，和去年那雙底裂、欲棄尚留的皮涼鞋。站在雨絲輕斜的春日路旁，站在他滿屋男女老幼各式鞋子面前，等他把手上的活兒忙妥當(dāng)了，我才輕輕地遞給他，逐一指點待補處。他寬厚的嘴角依舊揚起優(yōu)美的弧線，認真地聆聽著，照樣不發(fā)一語。這飽滿溫和的淺笑，瞬間如同一束久違的陽光，灑滿這條熱鬧的街巷。即使有雨珠從發(fā)梢上滴落于頸，也像春雨滋潤著麥地似的，變成溫暖的河流淌過。
那是幾年前一個的春日，從菜市出來，在這條街邊吃早餐，發(fā)現(xiàn)養(yǎng)生粥坊隔壁，竟然有一個生意極好的修鞋小門面。雖然門口已經(jīng)坐著好幾個等鞋人，門外的柜臺上坐滿了耐心等待治病的各樣鞋子，卻一派安靜，完全沒有其他任何小店的嘈雜。我不由得一邊在粥坊繼續(xù)喝著紅豆糯米粥，一邊好奇地打量起來。
店主是一個高大健壯的中年男子，儀表堂堂，乍看去恍如東北漢子。約摸三十來歲，夾克外套著一件印有“正帆鞋油”的藏青色工作服，正低著頭在修鞋機旁一眼一板地縫補著。等到諸事妥帖，那坐在門口的時髦姑娘站起身來，接過邊上脫線被補得天衣無縫的高跟鞋，笑語盈盈，贊不絕口：“補得真好!像新的一樣啦！多少錢��？”
只見店主伸出兩個手指頭，仰起頭來，報以梨花般燦爛又略含羞澀的笑容，尤其是唇角的線條極美。奇了，我心下一個“格登”，莫非他是聾啞人？那顧客欣然從錢包里拿出2元錢交到他寬大的手掌上，謝聲盈耳。而修鞋匠只是靦腆地微笑著，不發(fā)一言。
接著，下一位著唐裝襖的老奶奶走上前，把擺在臺上的北京布鞋拿起來指給他看，再三強調(diào)鞋面很好，可是鞋底有幾處斷紋，看能否修好將就著再穿穿？他依然故我不著一言，只是和顏悅色地聆聽著，并從工具箱內(nèi)翻找出幾塊軟底鞋料，比劃給老人看，要她作出選擇吧？這下我終于敢斷定這相貌堂堂正正的店主竟然是個殘疾人！剎那間，心內(nèi)五味雜陳，連平素甜軟無比的粥也失去了味道。
上帝造世，真是作弄人�。∵@樣完美，卻又如此有缺！他是一出生就生活在寂靜的世界里，還是后來遭遇生活的磨難而致聾的？經(jīng)過了怎樣的掙扎才擁有這片小天地？生活上誰在照顧他呢？有無妻室呢……帶著一連串的疑問，我于是經(jīng)常拿鞋來修理，得特意繞過家附近幾處修鞋攤。
記得那一次，是在冬天的上午，暖暖的陽光照在他東向的店門口。我拿皮靴來墊跟底兒。見到他的父母都在幫忙，極好的老兩口。父親高大爽朗，母親慈祥溫和。他們熱情地打招呼，幫忙傳話。如果他是個健全的孩子，該是多么孝順啊，不至于還讓父母牽掛憂心！也許，父母費盡了心血，才讓他有了這個風(fēng)雨無懼的小店，今后衣食無憂了，他日撒手人寰得以閉目吧。又或許，正是他靠著這勤勞的雙手，在贍養(yǎng)二老呢。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變魔術(shù)”，一絲不茍、有條不紊地磨砂、涂膠、上底、切削。好了，他仰起君子的大頭，春天一般地笑著，嘴角上揚，雙手遞給我，再伸出五個手指來。才五元錢，一雙鞋就又可以踏遍冬天的厚土了，我的心似乎早就套上這雙暖鞋奔走在凜冽的北風(fēng)中了!淺淺的冬陽灑在他那落滿皮屑、灰塵的深藍色外褂上，顯得格外和諧！又仿佛有丁當(dāng)?shù)那僖魹a出，他的手就在彈奏優(yōu)美的琴曲呢。
后來就一直在他那修全家大小的鞋，好幾年了。無論是下雨的清晨，還是落葉的黃昏，無論是曝夏的烈日，還是飄雪的午后，他總是在那里，守候著許許多多新老顧客的鞋，或者他們的心！這是暖心的信任，是切實的依靠，是妥貼的交付，無論怎樣破損的鞋，有他的巧手，還怕什么呢？甚至連新鞋也買得少了。就是那雙跑步的運動鞋，前后竟跑了三個春夏。
有時，在忙碌的間隙，只是把鞋子交給他，簡單扼要交待幾句就去購物或去圖書館換書。相信他一看就懂得那些鞋的.悲傷，知道該如何去護理。他是把每雙鞋當(dāng)作掌中明珠、當(dāng)作自己的孩子了吧？大凡送來的鞋，無論是開裂的，斷線的、脫膠的、鞋身鞋底分家的，甚至要換全底，尖頭變圓頭的……經(jīng)他的妙手打理，無不脫胎換骨，起死回生，重新走上春天的綠草坪、夏日的林蔭道、秋天的落葉徑、冬來的冰雪地……
這是一個怎樣廣闊的世界�。⌒扪a的又豈是一雙雙破爛老朽的鞋�。克坏切〕堑男扌�，更是我們的人生導(dǎo)師呢。假如我們每個人的生命之旅，都是這琳瑯滿目的各色鞋子，只要有了他一半的不棄之心，好好珍惜、默默縫綴，焉有不天長地久之理？對事業(yè)、婚戀、家庭、兒女、親情、友情、喜好，但凡能拿出這位樸實的修鞋王幾成的愛心、巧心，付出他一半的慧心、耐心，又有何事難成呢？
當(dāng)我們事業(yè)受了打擊，想想修鞋者的姿態(tài)吧，低低地伏下身子，讓僵硬的心腸當(dāng)下變得柔軟，承受所有的勞作，只是默默地堅持去料理，一定會在拐彎處收獲驚喜；當(dāng)我們遭遇愛情的滑鐵盧，想想修鞋匠的身影吧，彎下身來，慈悲生發(fā)，對不堪入目的鞋子輕聲說著，對不起，是我錯了，沒有好好照顧好你啊，拾起一顆慚愧的心，加倍的呵護，不但要修合，而且要拋光打蠟，煥然一新；當(dāng)我們遇到任何不順，想想修鞋王的心地吧，我不能看盡天下春色，擁有滿城珠寶，但是我會替你們這些能說會道的幸運兒，修好每一雙上路奔跑的鞋啊——請你們帶著我的心意，帶著我的汗水，帶著我的祝福，游遍天下湖光山色吧！
“姑娘，修好啦！”他母親一聲喊叫，才把我從八極的神游拉回來。我不好意思地問多少錢，他伸出兩只飽滿有力的大手，舉起十個指頭。哦，才十元錢？這些差點淪為垃圾的苦命兒，瞬間又成了可愛的寶貝，真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喜出望外地夸贊了一番。無論給他多少錢，都不過是九牛一毛、于心有愧��！我一邊遞錢，一邊連聲說著謝謝。
不知不覺，我已經(jīng)在此逗留大半個鐘頭了，人家的精心付出，豈是小小的一張票子能對等的？我們五體健全，樣樣不缺，我們能夠贊美，能夠批評，笑罵由人，我們春天去踏青，冬日去尋梅，我們有華美的房室，有完美的家庭……可我們，獨獨少他那一張會笑的嘴巴、缺他那變廢為寶的巧手、欠他那顆完整無損的心!
提鞋返家的路上，陰沉一周的天終于露出了笑臉。一株株濃綠蔽日的香樟，竟簇生出密密麻麻的碎綠的花來。我使勁嗅著這飽含春汁的清香，想著梧桐落絮、槐花飄香的日子，不久就要來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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