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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三月與野菜散文
南方的春天是有些艱難的——尤其這江南地帶。
在江南生活的這十幾年來,細數(shù)也并未有哪年是不翻春的。三月總給人倒季的錯覺,其實更甚,比冬天難過。三月里濕,不是黃梅那種濕,早春那點兒溫溫吞吞的雨都撒在風里如小刀子,一不留神兒就鉆進了外套里尚未褪去的夾衣內(nèi),刀口子沾著鹽粒,全身搓撒了一遍,膝蓋骨、腳尖兒都被剜得發(fā)疼。
人都說江南的春天是一年年短得更甚了,四月里褪去那層剜刀子的風,幾日內(nèi)就急不可耐地熱起來,如蒸籠一般。其實春天往往三月里就來了,人們還帶著罵腔咒這“亂穿衣”季,被頭潮得能擠出水時,那田間地邊,房前屋后,已經(jīng)鉆出了青虛虛的野菜頭。
也就在我們避濕風的時候,那綠色的小生命老早就蓬蓬勃勃地開始往出冒。我直到昨天早上騎車從操場過路,見圍著一堆農(nóng)人在挖野菜,他們大多穿一身磨破的舊嗶嘰藏青色外套、戴著斗笠、挎?zhèn)籃子,一邊用鐮刀刨著野菜,一邊用蘇州話大聲嚷嚷著——和我以往家鄉(xiāng)所見的農(nóng)人,除了口蘇州話,沒有區(qū)別。這是很有趣的事情,每到野菜冒頭的時候,學校操場總是有人挖野菜的,連行頭都是那樣像,大概來自學校的食堂本地工人群,還留著那輩人“做人家”的習俗,挖點野菜,嘗嘗春鮮,也算能打發(fā)一道菜,蘇南人過日子總歸這樣小手小腳的精細。
學校的操場野菜最肥嫩。春寒間運動的孩子少,養(yǎng)著一塊肥地,少許溫度、雨滴就滋養(yǎng)出這些青頭。這一地青倒誘人,我時常散散步就想帶個鐮刀頭來挖野菜了,若頂個農(nóng)夫的名頭我立刻就兜著籃子來了。但學?偸强囍鴷r間的,還沒有看完梨花發(fā)芽呢,緊跟著你就得去搞點算式做做了。不過,這野菜還是吊在心頭上和塊糖似的,撓得心癢。
挖野菜不像是摘個青菜一手一把,挖要拿著鐮刀一點點去把根掐出來,半天才小小一籃子,可憐巴巴的,就這么磨著,才叫個有樂趣。七八歲的時候,初春去挖野菜,主要還是馬蘭,常州話讀“木蘭”,長到初中才知道“木蘭”叫“馬蘭”,還以為女英雄花木蘭叫個野菜名字呢。我媽給我個小籃子,一把最小號的鐮刀,給我指著說,變電所門口那些河溝邊、田坎上馬蘭最多。挖馬蘭多高興的.事情啊,悄悄把作業(yè)藏到被子下就趕早出門了。那時候我是“帶”著鄰居家姐姐去挖野菜的,我說“我打包票,我認得馬蘭頭的,你跟著我就好!蔽沂且宰约赫J識野菜驕傲的,然后走到田邊拔起一撮絨絨的“馬蘭”,“喏,我不會認錯的,就是這個了。”挖了滿滿一天,籃子口袋裝的滿滿拎回家,儼然賺了一天錢的驕傲,我媽同我說那都是草……和馬蘭長得像而已?傊翘煳疑鷼馍撕镁,也不知道生誰的氣,都要哭了,把那些野草揀過來揀過去的,舍不得扔。傍晚我媽上了菜市場給我買了貨真價實的馬蘭回來炒,安慰我吃吧吃吧。馬蘭是澀的,嫩的,沒有一種菜能代替它的口感,金貴,一大籃子炒到鍋里,就一小盤子端上來,家里除了我也沒人要吃它。后來我媽把這個笑話講給很多人聽,講啊講講到十幾歲了還在講。
就這樣長了記性,同學里無人能及我認野菜的水平。操場里一長馬蘭,我就指著和每個人去辨識它,保留我那兒時的尊嚴。體育課總是拉著我那些小姐妹扯扯點“野菜經(jīng)”,把野菜的色香味美扯得神乎其神,在場無一不為之傾倒的。我又胡說著,哪天來我家吃野菜啊,炒馬蘭你們吃吃——想想那些可憐外國人,要是來吃吃野菜,怕是一輩子不想離開中國了,把你們舌尖供得吃回土司漢堡都想吐。
高三的時候,英語老師還帶著挖過一次野菜。那會正擔心自己那渺茫的人生前途,心里含著一包淚,嘴上倒是一堆笑,總的說就是不開心。做卷子一張張兩眼發(fā)黑,一說要去挖野菜,人都抖擻起來,三步兩步就想撲進田里了。就那二三十分鐘時間,人人手里帶著自制工具,要么剪刀要么直尺,去操場挖野菜。我拿著挖指甲的玩意兒去刨的。木蘭是難搞極了,半天才挖出些根須子,我索性就兩手拔起金花菜來。金花菜就是方言里說的“地盤青”,炒炒一大盤子,油汪汪的能拌兩碗飯吃。但令人難過的事情是我們不能開小灶,挖了就挖了,給英語老師一家去打牙祭吧。那時候一點野草就挑起了我的渴望,一種對于現(xiàn)實生活強烈的不滿,就盼著回到農(nóng)耕生活,煙雨里踩著泥埂挖菜去,詩意吧,可詩意了。
帶著對野菜那點癖好,下館子見到有薺菜的東西都必須點,什么薺菜菌菇包啊,什么薺菜餛飩啊,一樣來一份好了。但是這些薺菜總是沒有家里弄得好吃,薺菜餃子、餛飩,冬天就能嘗到新鮮的薺菜味兒。二月份那種冰封天氣,泥土還是邦硬的,不知道是什么本事挖到的野菜。書里我也見過,說這種正月里就吃薺菜餛飩的,而且這種薺菜最是嫩,嫩到就像是大地的薄皮膚一樣。后來天氣熱到四月份,田間河邊像燒起來一樣,四處都是高高的薺菜,就是老得不能吃,只好由著它們老死,馬路邊上都會滋生漫長著,小孩子們大都也只認識這一種野菜。
操場那塊小土皮上長的野菜現(xiàn)在也極嫩,路過的大學生直接忽略了過去。若我?guī)е牭,是能狠狠挖走一籃子的。只是這野菜挖了也就挖了,并沒有什么大的意思,烹飪起來也難。最重要的是不想和童年的味道對比了,這種對比幾乎是幻滅性的。我知道,那時候生活里沒有這么多繁雜七七八八,無論穿的什么衣服想的什么事情,春天到了就盼著那一口野菜,也是一心一意吃那野菜,一碗飯吃進肚皮,一盤野菜也夾著混沌進去,滿足到只想和貓一樣翻著肚子曬太陽了。
現(xiàn)在?可別問我現(xiàn)在罷,但是野菜挖還是要挖的。我用掉一整天時光來做這件看似無用的事情,挖走一筐貨真價實的馬蘭,人家說:“你挖這么多野草來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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