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綻放留空白隨筆
儒家的經(jīng)典藝術(shù)有“春秋筆法”一說，是孔子首創(chuàng)的描述寫法，稱"微言大義"，在敘事時暗含褒貶，委婉的表達作者的傾向。這是一種含蓄的表現(xiàn)手法，在敘述中通過隱晦的敘述，或者在文字上委婉表達事實和作者的想法等等，這種做法叫做“曲筆”。例如《春秋》中的《鄭伯克段于鄢》，在兄弟爭權(quán)中，大哥殺了弟弟，儒家有“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的傳承，就不用“殺”字，而用了一個“克”字，這是在表現(xiàn)一個人物時作者用的一種“曲筆”。大家知道，曹雪芹寫《紅樓夢》是在與中國古代文化對話，在這個對話中，他接觸了這個“曲筆”，并且發(fā)揚光大了它。這就是空白藝術(shù)的運用，取得了超越前人的成果。
“曲筆”總還是有跡可尋，在字面上可做分析，但空白處你就只能靠聯(lián)想和想像了。這是一個更高的境界。曹雪芹是古代文化的優(yōu)秀總結(jié)者，他從音樂、繪畫及哲學(xué)中借了這種手法到文學(xué)里來。在音樂里空白藝術(shù)能取得“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效果，例如白居易描寫潯江船上的琵琶聲；在繪畫里有“無畫處皆成妙境”的藝術(shù)處理，在哲學(xué)家那里，“有無相生”的論斷。所以，空白藝術(shù)是非常重要的手法。
牡丹無論如何綻放，一定有它的空白處，薛寶釵做人的妙處就是留有許多的空白，她是“花魁”，是“圣之時者”，就一定有她的極妙的處世藝術(shù)，無論是說話還是行為，都實踐著儒家的最高準則。
一切研究離不開事實依據(jù)，對寶釵的研究同樣不能離開文本。我們來看看曹雪芹怎樣通過空白藝術(shù)來刻畫寶釵。
第四十回，大家離開了瀟湘館，來到早就準備好的一只舡上，“賈母因說：‘把那一張小楠木桌子抬過來，讓劉親家近我這邊坐著。’眾人聽說，忙抬了過來。鳳姐一面遞眼色與鴛鴦，鴛鴦便拉了劉姥姥出去，悄悄的囑咐了劉姥姥一席話，又說：‘這是我們家的規(guī)矩，若錯了我們就笑話呢�！备毁F人家很少有開懷暢飲的大笑，這次借助劉姥姥，大觀園中有了一次整部《紅樓夢》中最暢快的歡笑。劉姥姥作了一個大家取笑的“小丑”，是他們早就安排了的：“鳳姐一面遞眼色與鴛鴦，鴛鴦便拉了劉姥姥出去，悄悄的囑咐了劉姥姥一席話……”，“ 今日鴛鴦偏接過麈尾來拂著。丫鬟們知道他要撮弄劉姥姥，便躲開讓他。”“那劉姥姥入了坐，拿起箸來，沉甸甸的不伏手。原是鳳姐和鴛鴦商議定了，單拿一雙老年四楞像牙鑲金的筷子與劉姥姥。劉姥姥見了，說道：‘這叉爬子比俺那里鐵锨還沉，那里犟的過他。’說的眾人都笑起來�！眲⒗牙颜f的話都是按鴛鴦事前叮囑的說：“鴛鴦一面侍立，一面悄向劉姥姥說道：‘別忘了�！瘎⒗牙训溃骸媚锓判摹！贝蠹铱纯�，效果出來了：“劉姥姥便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约簠s鼓著腮不語。眾人先是發(fā)怔，后來一聽，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來。史湘云撐不住，一口飯都噴了出來，林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噯喲，寶玉早滾到賈母懷里，賈母笑的摟著寶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著鳳姐兒，只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撐不住，口里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飯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坐位，拉著他奶母叫揉一揉腸子。地下的無一個不彎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笑上來替他姊妹換衣裳的，獨有鳳姐鴛鴦二人撐著，還只管讓劉姥姥。”
為了逗大家笑，逗大家開心，在這些富家公子小姐前，一個窮苦的善良的鄉(xiāng)村老太婆出盡了洋相。就在這個讓劉姥姥出洋相的場所，寶釵也在： “賈母帶著寶玉，湘云，黛玉，寶釵一桌�！笔废嬖啤⒘主煊�、寶玉、惜春、探春、迎春、薛姨媽都笑得失態(tài)了，鳳姐鴛鴦二人撐著。唯獨沒有寫寶釵，在這場大笑中，寶釵變成了空白，在整個場面的描寫中，隱去了寶釵，這是作者在盡力贊美寶釵的“圣人”品格，作者只是在安排座位時點了一下寶釵的名字，后面一片空白，寶釵有惻隱之心，這是作者精心設(shè)計的怎樣突出寶釵是一個令人心生敬畏的人而且要很細心才能窺探到的精妙環(huán)節(jié)，真是用心良苦。
如果今天有這么一個場面，看到一群人在玩弄一個老太婆來取笑，你能不笑，你就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令人心生敬畏的人。不是嗎？
中學(xué)課本里有一篇宋代人周敦頤寫的短文《愛蓮說》，學(xué)生讀后，對牡丹會產(chǎn)生貶低性的認知，因為里面有“世人盛愛牡丹，……牡丹，花之富貴者也”的句子，老師也會循循善誘地講解，一直到你理解并且記住為止。這種對牡丹的偏見，在清代的曹雪芹這里其實得到了糾正。本來在古代文化中，牡丹就是一種極有品格的花卉。相傳，武則天有一次想游覽上苑，便專門宣詔上苑，“明朝游上苑，火急報春知�；氝B夜發(fā)，莫待曉風(fēng)吹�！碑敃r正值寒冬，面對武則天甚為霸道的宣詔，“百花仙子”領(lǐng)命趕緊準備。第二天，武則天游覽花園時，看到園內(nèi)眾花競開，卻獨有一片花圃中不見花開。細問后得知是牡丹違命，武則天一怒之下便命人點火焚燒花木，并將牡丹從長安貶到洛陽。誰知，這些已燒成焦木的花枝竟開出艷麗的花朵，眾花仙佩服不已，便尊牡丹為“百花之首”。牡丹花的不隨波逐流、用生命來捍衛(wèi)獨立的品格，想來理學(xué)家周敦頤老先生是不會懂的。
寶釵的代表花是牡丹，在這個哄笑場面的空白描寫中，牡丹的形象得到了真實的傳神的刻畫。這個“艷冠群芳”的“艷”不只是指外表的色澤，更有事情做得漂亮之意，寶釵當然長得豐滿秀麗，但“豐”還有“大”的意思，就是有大氣、講大體。她有悲天憫人之大情，“任是無情也動人”，所以她的空白處就是最動人處。鳳姐、鴛鴦不斷地捉弄，接著是大家笑后賈母就賞劉姥姥：“賈母笑道：‘你把茄鯗搛些喂他�！薄百Z母笑道：‘大家吃上兩杯，今日著實有趣�！f著擎杯讓薛姨媽，又向湘云寶釵道：‘你姐妹兩個也吃一杯。你妹妹雖不大會吃，也別饒他�！f著自己已干了。湘云，寶釵，黛玉也都干了。當下劉姥姥聽見這般音樂，且又有了酒，越發(fā)喜的手舞足蹈起來。寶玉因下席過來向黛玉笑道：‘瞧劉姥姥的樣子�！煊裥Φ溃骸斎帐芬蛔�，百獸率舞，如今才一牛耳。’眾姐妹都笑了。”黛玉和寶玉也都輕薄起來了，而寶釵自始至終沒有顯露出對劉姥姥的些微不敬。
取笑劉姥姥的場面完后，還有一個妙玉的櫳翠庵的場面描寫，也寫得極為精彩。這個場面就不是當面取笑劉姥姥了，而是通過對一只劉姥姥喝過茶的'杯子的處理，清晰地看到人們在背后是怎樣地歧視劉姥姥。請看：妙玉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捧與賈母，賈母便吃了半盞，便笑著遞與劉姥姥。那妙玉便把寶釵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隨他出去，寶玉悄悄的隨后跟了來。請大家注意，寶釵也在場�！懊钣駝傄ト”�，只見道婆收了上面的茶盞來。妙玉忙命：‘將那成窯的茶杯別收了，擱在外頭去罷。’寶玉會意，知為劉姥姥吃了，他嫌臟不要了�！焙竺鎸懨钣衽c黛玉、寶玉談茶杯談茶水等等，一路寫下去，都是對他們?nèi)齻�人的描寫，講到的均是嫌劉姥姥弄臟了茶杯、黛玉對泡茶的水的講究以及寶玉對茶杯的講究，最后寶玉還說叫人打水來沖地，寶釵沒說一個字，沒講一句話，在這里，寶釵成了描寫的空白。這種貶人損人嫌人，自覺清高貴重的描寫，隱去了寶釵，同樣是經(jīng)過作者精心設(shè)計了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突顯寶釵的君子風(fēng)范，寶釵尊敬劉姥姥，其實她就是在尊敬她自己，黑格爾說：“人應(yīng)尊敬他自己，并應(yīng)自視能配得上最高尚的東西�！彼粎⑴c妙玉等三人的談?wù)摚褪撬恍枰谶@些東西上面浪費自己的時間，還是黑格爾說的：“理想的人物不僅要在物質(zhì)需要的滿足上，還要在精神旨趣的滿足上得到表現(xiàn) 。”如果曹雪芹筆下的寶釵在兩個場面都參與進去，跟大家一起取笑，一起貶低劉姥姥，那她就不是寶釵了，就不可能成為大觀園中的“花魁”了，曹雪芹也就不是曹雪芹了，不是一個令人心生敬畏的作家了，當然，《紅樓夢》也就不是一部令人心生敬畏的作品了。
在這里，只舉一個例子，兩個場面，就能見出她如何對待他人以及對待弱者憐憫的一面，如何地與眾不同。當然還有她如何對待自己的自謙的一面，例如，在賈母給做生日的場面，同樣得到設(shè)計非凡的空白藝術(shù)的表現(xiàn)。在這個環(huán)節(jié)的設(shè)計里，在寫寶釵點賈母喜歡看的戲之外，用了大量篇幅寫湘云、寶玉、黛玉之間的矛盾，而真正的生日的主人卻隱去了，留出了大量的空白，在湘云、寶玉、黛玉之間的矛盾的背后，寶釵至善至美的形象被作家精心地雕塑出來了，這就需要我們仔細地去把它過濾出來，才能品出它的個中滋味。
我國古代偉大的哲學(xué)家老子對“有”和“無”下過不少的論斷：如“有無相生”、“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等等，《紅樓夢》也有一句“無為有處有還無”，如果從世俗的眼光來看，可能會有許多消極的詮釋。但從藝術(shù)的角度來看，從寶釵的空白藝術(shù)來看，就不是“消極”二字可以解釋了。曹雪芹從藝術(shù)的角度，用寫作實踐證明老子論斷的真理性。對寶釵的空白描寫，在“無”中顯出她有真情，這是我對“無中生有”的理解；對眾人鬧哄哄的笑聲描寫，文字極多，滿滿的兩章，卻見不到眾人的悲憫之情。“無為有處有還無”，我作如是解。
第六十三回寫寶釵抽到的花簽后面有一句唐詩：“任是無情也動人”，作者在對她的人格描寫時，用“空白”的藝術(shù)設(shè)計，呼應(yīng)了這句唐詩。
最后我們要注意這個“任”字，是“就算”的意思，是一個表示退讓的假設(shè)詞，形成一個退讓的假設(shè)句。有人用此句欲論證寶釵是一個“無情”之人，請先從語法上弄清它，當弄清之后，我們還會這樣貶低寶釵嗎？當然，我們也完全還可以喝一口茶，對著牡丹笑一笑，說：“我還是想不通，你就怎么不虛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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