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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溪詩序》賞析
《愚溪詩序》是唐代文學(xué)家柳宗元創(chuàng)作的一篇散文。這篇文章是借述愚溪而對自我的寫照，表達自己濟世之愿不能實現(xiàn)的滿腔孤憤郁結(jié)。下面是小編收集整理的《愚溪詩序》賞析，希望能夠幫助到大家。
【作品介紹】
《愚溪詩序》通篇就是寫了一個“愚”字。全文共六段，第一段和第二段是寫溪以及溪附近的丘、泉、溝、池、堂、亭、島等，被命名為愚溪、愚丘、愚泉、愚溝、愚池、愚堂、愚亭、愚島的原因。第三段是寫以愚名溪的理由。第四段是寫愚的種類和性質(zhì)。第五段是寫愚者的樂趣。最后一段是歸結(jié)作《八愚詩》的緣由。
【原文】
愚溪詩序
作者：[唐]柳宗元
灌水之陽[1]，有溪焉，東流入于瀟水[2]�；蛟唬骸叭绞蠂L居也，故姓是溪為冉溪�！被蛟唬骸翱梢匀疽�，名之以其能，故謂之染溪�！庇嘁杂抻|罪，謫瀟水上。愛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絕者家焉。古有愚公谷[3]，今予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猶龂龂然[4]，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為愚溪。
愚溪之上，買小丘，為愚丘。自愚丘東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買居之，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蓋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為愚溝。遂負土累石，塞其隘，為愚池。愚池之東為愚堂。其南，為愚亭。池之中，為愚島，嘉木異石錯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余故，咸以愚辱焉。
夫水，智者樂也[5]。今是溪獨見辱于愚，何哉?蓋其流甚下，不可以灌溉。又峻急，多坻石[6]，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淺狹，蛟龍不屑，不能興云雨，無以利世。而適類于余，然則雖辱而愚之，可也。
寧武子“邦無道則愚”[7]，智而為愚者也;顏子“終日不違如愚[8]”，睿而為愚者也[9]。皆不得為真愚。今余遭有道[10]，而違于理，悖于事[11]，故凡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則天下莫能爭是溪，余得專而名焉。
溪雖莫利于世，而善鑒萬類[12]，清瑩秀澈，鏘鳴金石[13]，能使愚者喜笑眷慕，樂而不能去也。余雖不合于俗，亦頗以文墨自，漱滌萬物[14]，牢籠百態(tài)[15]，而無所避之。以愚辭歌愚溪，則茫然而不違，昏然而同歸，超鴻蒙[16]，混希夷[17]，寂寥而莫我知也。于是作《八愚詩》，紀(jì)于溪石上。
——選自中華書局校點本《柳宗元集》
【注釋】
[1]灌水：湘江支流，在今廣西東北部，今稱灌江。陽：水的北面。
[2]瀟水：在今湖南省道縣北，因源出瀟山，故稱瀟水。
[3]愚公谷：在今山東省淄博市北。劉向《說苑·政理》曾記載此谷名稱的由來：“齊桓公出獵，入山谷中，見一老翁，問曰：‘是為何谷?’對曰：‘愚公之谷�！腹珕柶涔剩唬骸猿济�。’”
[4]龂(yín銀)龂然：爭辯的樣子。
[5]樂(yào要)：喜愛，愛好。此句語出《論語·雍也》：“知者樂水，仁者樂山�！�
[6]坻(chí池)：水中的高地或小洲。
[7]寧武子：春秋時衛(wèi)國大夫?qū)幱�，“武”是謚號。此句語出《論語·公冶長》：“子曰：‘寧武子，邦有道則智，邦無道則愚。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币庵^寧武子乃佯愚，并非真愚。
[8]顏子：顏回，字子洲，孔子學(xué)生。此句語出《論語·為政》：“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2以發(fā)，回也不愚�！币庵^顏回聽孔子講學(xué)，從不提不同看法，好象很愚笨。但考察他私下的言行，發(fā)現(xiàn)他不但懂得孔子的話，而且還有所發(fā)揮，可見他不愚。
[9]睿(ruì瑞)：通達，明智。
[10]有道：指政治清明的時代。
[11]悖(bèi貝)：違背，逆而不順。
[12]鑒：照。
[13]鏘(qiāng槍)鳴金石：水聲象金石一樣鏗鏘作響。鏘，金石撞擊聲。金石，用金屬、石頭制成的鐘、磬一類樂器。
[14]漱滌：洗滌。
[15]牢籠：包羅，概括。
[16]鴻蒙：指宇宙未形成之前的一種混沌狀態(tài)，也指自然界之氣。
[17]希夷：指虛寂飄渺、無法感知的一志界�！独献印罚骸耙曋灰娒灰�，聽之不聞名曰希�！�
【譯文】
灌水的北面有一條溪水，向東流入瀟水。有人說：“過去有個姓冉的人在這里住過，所以這條溪水被稱為冉溪�！币灿腥苏f：“這溪里的水可以用來染色，根據(jù)這種性能，所以稱它為染溪�！蔽乙驗橛廾炼噶俗�，被貶謫到瀟水邊。我喜愛這條溪水，沿著溪邊往里走了二三里路，發(fā)現(xiàn)了一個景色絕佳的地方，就在這里安了家。古代有個愚公谷，現(xiàn)在我住在這條溪水旁，而溪水的名字沒有定下來，當(dāng)?shù)氐木用襁�在爭論不休，不能不換個名稱，所以替它改名叫愚溪。
我在愚溪上游，買了個小丘，稱為愚丘。從愚丘往東北方向走六十步，發(fā)現(xiàn)一處泉水，又把它買了下來，稱為愚泉。這愚泉有六個泉眼，都出自山下平地，泉水是往上涌出來的。六股泉水合流后，彎彎曲曲向南流去，我稱它為愚溝。于是堆土徹石，堵住愚溝的狹窄部位，形成了一個愚池。愚池的東面是愚堂。它的南面是愚亭。愚池的中央是愚島，島上美好的樹木和奇異的石頭參差錯落。這些都是山水中的奇景，因為我的緣故，都用愚字玷辱了它們。
水是聰明人喜歡的�，F(xiàn)在這條溪水卻被愚字玷辱，那是什么原因呢?因為它水道很低，不能用來灌溉。又險峻湍急，有許多小洲和石頭，大船無法駛?cè)�。它幽深淺狹，蛟龍不愿住在里面，因為不能在淺水中興云化雨，所以它對世人沒有帶來好處。而這些卻正好與我相似，既然如此，即使是玷辱了它，用愚字稱呼它，也是可以的。
寧武子“在國家混亂時就裝愚”，那是聰明人故意裝作愚昧;顏回“整天聽孔子講學(xué)，從來不提相反的見解，象個愚蠢的人”，那是智力很高而在表面上顯得愚昧。他們都不是真正的愚笨�，F(xiàn)在我身逢政治清明的時世，卻違反常理，做了蠢事，所以凡是愚蠢的人，也沒有一個象我這樣愚蠢的了。這樣，那天下就沒有誰能和我爭這條溪水，我就可以單獨占有并給它取這個名字了。
這條溪水雖然對世人沒有帶來什么利益，它能映照萬物;它又清秀明澈，水聲鏗鏘，象金石作響，能使愚笨的人喜逐顏開，眷戀愛慕，高興得不愿離去。我雖然不合于世俗，也頗能用寫文章來安自己;我描寫的各種事物象用水洗滌過一樣，鮮明生動，又能概括各種形態(tài)，無論什么形狀都逃不過我的筆端。我用愚昧的詩歌唱愚溪，便覺得茫茫然與愚溪不相背離，昏昏然與愚溪找到了同樣的歸宿，超越天地人間，進入了虛寂靜謐的境界，在寂靜無聲之中，忘卻了自己。于是寫了《八愚詩》，刻在溪旁的石頭上。(胡士明)
【解析】
柳宗元被貶永州，只能與山水為伍，從山水中尋求藉，一切凄涼之感、憤激之情，也只能向山水發(fā)泄。因此，這時他筆下的山水，都飽含作者深沉的酸甜苦辣。他在一首詩中說：“投跡山水地，放情詠《離騷》”(《游南亭夜還敘志七十韻》)。本文就是一篇深得騷人之旨的好文章。
第一段
交代溪水的地形方位──“灌水之陽”，“東流入于瀟水”，介紹兩種不同的命名──有的給這條溪冠以姓氏稱為“冉溪”，有的根據(jù)溪水可以染色稱為“染溪”，敘出改名的原因有三：一是作者“以愚觸罪”，貶謫到此;二是古代就有“愚公谷”之說;三是當(dāng)?shù)鼐用駷橄拿麪庌q不休，“故更之為愚溪”。而這條溪水，又是那么幽深淺狹，對人并沒有什么益處，所以稱它為“愚溪”。
第二段
由“愚溪”帶出“愚丘”“愚泉”，從“愚泉”生出“愚溝”“愚池”，而“東為愚堂”“南為愚亭”“中為愚島”，又就“愚池”著眼寫出。敘出“八愚”，緊扣詩題。
第三段
先借孔子《論語》中“智者樂水”正說，接著筆鋒一轉(zhuǎn)，極狀溪之不適于用，依次說出“獨見辱于愚”的原因：“不可以灌溉”，“大舟不可入”，“不能興云雨”。憤慨于自己才能的被壓抑，如同愚溪的雖有“山水之奇”而“無以利世”。
第四段
引《論語》中寧武子“智而為愚”、顏子“睿而為愚”，來襯托自己的“愚”，最后又歸結(jié)到溪水的命名上。正話反說，詞兼褒貶，自有一番深意。前四段，可以說，既嘲盡愚溪，又自嘲不已。
第五段
用“溪雖莫利于世……”幾句，與第三段“無利于世”抑揚對照，代溪解嘲;以“予雖不合于俗……”諸語，與第四段“違于理，悖于事”抑揚對照，自我解嘲。名為“愚”，實則不愚。遂將溪之愚、己之愚寫作一團，達到了“茫然而不違，昏然而同歸”，形神俱忘的化境。末尾一句點題作結(jié)，歸到序詩。
他把愚溪的純潔秀美和自己的高尚情操、文學(xué)才能聯(lián)系起來，把對愚溪不能有益于世的惋惜心情和對自己抱負不能施展的抑郁情緒融合在一起。他深深感到，能夠賞識這地處荒山野地的寂寞美麗溪水的只有柳宗元，而能夠安這懷才不遇、被貶謫到這荒遠地區(qū)的柳宗元的，也正是這溪水�？磥碛尴龅搅俗詈线m的主人，而柳宗元在這里也找到了最合適的住所了。然而，這些話的字里行間，蘊蓄著多少憤懣不平的聲音!
寫作特色
1、托物興辭，寓意深遠
作者不是客觀地描摹自然風(fēng)景，而是托物興辭，夾敘夾議，蘊藏著深厚的寓意和強烈的個人傾向。正如《古文觀止》評此文：“通篇就一‘愚’字點次成文，借愚溪自寫照，愚溪之風(fēng)景宛然，自己之行事亦宛然。前后關(guān)合照應(yīng)，異趣沓來，描寫最為出色�！眱H就第二段來看，僅百余字，就一連用了十二個“愚”字。其他各段，也都以“愚”字統(tǒng)貫。這樣，文章就具有朝著中心凝聚的向心力，結(jié)構(gòu)也顯得集中緊湊。作者在對于幽奇秀美的山光水色的描繪中，或隱或現(xiàn)地折射出自己的影子。愚溪具有“清瑩秀澈”的美景，卻被棄于凄清冷寂的荒野，無人游賞，無人涉足，甚至也無人過問，這不正是同作者一樣的遭遇嗎?欣賞愚溪美景的只有痛苦的柳宗元，同情柳宗元的也只有這落寞的愚溪，他慨嘆這樣美好的風(fēng)景被遺棄在僻遠的荒野中無人賞識、受人輕蔑，正是借此傾吐自己的抱負和才能被埋沒、遭打擊的不平之鳴。作者的思想感情、生活遭遇和所描寫的自然景物交融在一起，表現(xiàn)了作者對這壓抑人才的不合理社會的批判。
2、寫景善于布局
本文在記愚溪八景時，善于攝景，巧于布局，八景的位置和距離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具有很強的立體感。讀者仿佛跟著作者自瀟水入溪，溯流二三里，上岸，登小丘，又東北行六十步，見六孔泉，隨泉沿溝向南，見一大池，到池東入一堂，出堂又到堂南亭子上，回頭西望池中秀麗的小島。除寫景外，還敘述了作者如何被貶瀟水上，又如何遷家于此，如何在愚溪安家棲息，也議論了愚溪的定名問題。在這樣短的篇幅中，把議論、敘事、寫景三者有機地結(jié)合起來，議論清晰，敘事井然。
【講解】
《愚溪詩序》是柳宗元為他的《八愚詩》所寫的序。
《八愚詩》是柳宗元被貶到永州以后，為了排遣他淤積在心中的憤懣不平而寫的一組寄情于山水的詩�！栋擞拊姟芬呀�(jīng)亡佚。
一般說來，序有兩種，一種是書序，一種是別序。書序一般用來陳述著作者的旨趣，多放在篇首。別序一般用來為朋友贈別�！队尴娦颉肥菚�，是柳宗元陳述他寫作《八愚詩》的旨趣的。
愚溪本來叫冉溪。為什么叫冉溪呢?有人說姓冉的曾經(jīng)住在這里，以姓得名，所以叫冉溪;又有人說溪水能染色，所以叫染溪�？傊徽摻兴较�是叫它染溪，都是有緣由的。那么，為什么還要給溪水改名呢?據(jù)說“土之居者，猶龂龂然，不可以不更也”。意思是說，當(dāng)?shù)厝藢τ诰烤故侨较�是染溪，爭論不休，所以不能不改。但是，為什么要改叫愚溪呢?因為“予以愚觸罪，謫瀟水上。愛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絕者家焉。古有愚公谷，今予家是溪，而名莫能定……故更之為愚溪”。
“予以愚觸罪”，意思是我因糊涂觸犯了刑律得了罪。“謫瀟水上”，意思是被貶在瀟水這個地方�！暗闷溆冉^者家焉”，意思是尋得一處風(fēng)景極佳的地方安了家。這里的“家”字是動詞，安家、住下的意思。“愚公谷”，在現(xiàn)在山東臨淄西。“今予家是溪，而名莫能定”，“故更之為愚溪”，意思是說，現(xiàn)在我住在這溪邊，不知道起一個什么名字好，鑒于古代有愚公谷，所以便改溪名為愚溪。
其實，愚公并不愚，他所以自稱為愚公，不過是對黑暗政治的抗議。同樣，改溪名為愚溪，也是對黑暗政治的抗議。不僅于此，“予以愚觸罪”，就更是對黑暗政治的抗議了�！耙杂抻|罪”，這本身就是一種諷刺!言外之意就是說，聰明人是不會去干那種所謂的犯罪的傻事的。觸罪之后，不僅要連累到妻子兒女，而且連自己居住的地方，都要受到連累，這是一種多大的不公平!這還不是對黑暗政治的抗議嗎?
更有甚者，連“愚溪之上”的小丘，丘東北六十步的泉，泉合流屈曲而南的溝，負土累石塞其隘的池，池東的堂，堂南的亭，池中的島……雖然“嘉木異石錯置，皆山水之奇者”，也一概以愚字命名，稱之為愚丘、愚泉、愚溝、愚池、愚堂、愚島。這是為什么?都是“以予故，咸以愚辱焉”。這更是一種不公平，自然也是對黑暗政治的抗議!
“合流屈曲而南”，意思是泉水匯合到一起曲曲折折向南流�！凹文井愂e置”，意思是好的林木、奇異的石頭交錯陳列。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水和愚本來是聯(lián)系不到一起的，“今是溪獨見辱于愚”，這難道是可以允許的嗎?道理據(jù)說是有的，“蓋其流甚下，不可以灌溉。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淺狹，蛟龍不屑，不能興云雨，無以利世，而適類于予，然則雖辱而愚之，可也。”
“其流甚下”，指溪的水位太低。峻急，指水勢湍急;坻石，指灘石。幽邃淺狹，指溪谷幽深，溪流淺窄;蛟龍不屑，就是蛟龍不屑于居住。蛟龍，古代傳說中的動物，民間相傳它能興風(fēng)作雨發(fā)洪水�！盁o以利世，而適類于予，然則雖辱而愚之，可也�！边@幾句話的意思是，溪沒有可利于人世的地方，只是和我相類似，因而雖然用愚的稱號來屈辱它，那也是可以的。然而把愚和我聯(lián)系在一起，這本身就是一種憤激不平之情，從而說溪“適類于予”，使用愚的稱號來屈辱溪，自然也是一種憤激不平之情了。
溪水無辜，而所以要用愚的稱號來屈辱它，完全是因為“予家是溪”。而“我”又“以愚觸罪”。那么，“我”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愚人呢?由此便轉(zhuǎn)入寫愚的種類和性質(zhì)。
有三種愚人，一種像寧武子那樣，“邦無道則愚”;一種像顏回那樣，“終日不違如愚”。寧武子是“智而為愚者也”，顏回是“睿而為愚者也”。所以他們“皆不得為真愚”──他們都不是真的愚笨。寧武子，春秋時衛(wèi)國人，姓寧名俞，武是他的謚號，《論語·公冶長》說：寧武子這個人當(dāng)國家清明時，他就顯得很聰明;當(dāng)國家昏暗時，他就裝傻。他的那種聰明，別人可以做到，他的那種傻勁，別人就做不到了。顏回，字子淵，是孔子的忠實門徒�！墩撜Z·為政》記載孔子說：我整天給顏回講學(xué)，他從來不提出不同的意見，好像很愚笨�？墒俏铱疾焖较碌难孕�，發(fā)現(xiàn)他對我傳授的東西能有所發(fā)揮，可見顏回并不愚笨。像寧武子和顏回，當(dāng)然都不愚笨。其實何只是不愚笨，應(yīng)該說他們都是聰明人�！爸恰�，智慧;“�！保ㄟ_�！爸恰焙汀邦！�，都有聰明的意思�！爸嵌鵀橛拚咭病�，意思是聰明而裝糊涂;“睿而為愚者也”，意思是明白而裝傻。因此，寧武子和顏回，都不是真的愚笨。而“我”的愚就完全不同了：“今予遭有道而違于理，悖于事，故凡為愚者，莫我若也。”這才是真正的愚人呢!
“有道”，指天子圣明;“遭有道”，就是遇到了圣明的天子;“違于理”，就是違犯了道理;“悖于事”，就是行事謬誤。這都是就永貞革新這件事說的。
公元805年，就是唐順宗李誦永貞元年，王、王叔文、柳宗元等人入主朝政，發(fā)動了一場政治革新運動，把矛頭直指豪門貴族、藩鎮(zhèn)、宦官，做了一些對人民有益的事情。由于主客觀的原因，這場運動只維持了146天，便被宦官勾結(jié)豪門貴族鎮(zhèn)壓下去。結(jié)果順宗李誦被迫讓位給太子憲宗李純。李純上臺后，殺了王叔文，逼死了王，柳宗元就是因此被貶到永州做司馬的。所謂“遭有道”，就是指遇到了憲宗這樣的天子。像憲宗這樣的天子難道是圣明的嗎?很顯然，說這樣的天子是圣明的，恐怕純粹是一種諷刺!因而，所謂的“違于理”“悖于事”，便無一不是反話了�！胺蛉唬瑒t天下莫能爭是溪，予得專而名焉�！边@樣，世上就沒有能和我爭這條溪水，只有我才占有它，并給它命名為愚溪。這就更是憤激不平之詞了!
柳宗元被貶到永州后，朝廷規(guī)定他終生不得量移。這就是說，柳宗元只能老死在貶所。這對柳宗元來說，自然是最沉重的一種打擊。在這沉重的打擊面前，柳宗元淤積在心中的憤懣不平之情，無法發(fā)泄，便只有寄情于山水，以超脫于塵世來自我麻醉，這就是所以要寫第五段文章的原因。
“善鑒萬類”，就是能夠鑒照萬物;“清瑩秀澈”，就是清潔光亮，秀麗澄澈;“鏘鳴金石”，是水聲鏗鏘鳴響，有金石般的聲音;“漱滌萬物”，就是洗滌世間萬物;“牢籠百態(tài)”，就是包羅各種形態(tài);“鴻蒙”，指宇宙形成前的混沌狀態(tài);“超鴻蒙”，等于說出世;“希夷”，指空虛寂靜，不能感知的狀態(tài);“混希夷”，就是與自然混同，物我不分;“寂寥”，就是寂寞;“莫我知”，就是沒有誰了解我。
這段話所抒發(fā)的仍然是一種憤激不平之情。
這段開頭第一句說“溪雖莫利于世”，情調(diào)有點低沉。但是，緊接著筆鋒一轉(zhuǎn)，感情的色彩就完全不一樣了：溪水能鑒照萬物，清潔光亮，秀麗澄澈，鏗鏘鳴響，有金石般的聲音。這是一個多么恬靜、閑適、幽美、和諧的世界啊!把這么一個世界和現(xiàn)實生活中的黑暗政治對比一下，哪一個齷齪，哪一個光明，不是昭然若揭了嗎?這樣一個世界難道只能使愚昧的人心喜目笑、眷戀向往，高興得不愿離去嗎?如果真是這樣，那么，那些聰明的人所留戀的到底是一種怎樣的世界呢?真是意在言外，發(fā)人深思!
接下來筆鋒又一轉(zhuǎn)，便直抒起胸臆來了�！坝桦m不合于俗”，言外之意，就是說我是從人世中被排擠出來的。被排擠出來以后，雖然冷寞、孤單，卻有一支能洗滌世間萬物、包羅各種形態(tài)的筆伴隨著自己，安著自己。在這無違無礙的茫茫然的大自然之中，返璞歸真，自得其樂，不勝似生活在那昏暗齷齪的人世嗎?清凈寂寞，是沒有誰能夠了解我的，這并不是在宣揚與世無爭的出世思想，而仍然是在抒發(fā)內(nèi)心深處的憤世嫉俗的不平之情!
《愚溪詩序》通篇就是寫了一個“愚”字。從“予以愚觸罪”，到“以愚辭歌愚溪”，充分表達了一個遭受重重打擊的正直士大夫的憤世嫉俗之情，同時，對封建社會的黑暗統(tǒng)治，也進行了有力的控訴。
《愚溪詩序》側(cè)重于抒情，文章以愚為線索，把自己的愚和溪水的愚融為一體。明明是風(fēng)景極佳的地方，可是，“予家是溪”，由于我住在這溪水邊，便不能不把愚字強加在溪的頭上。明明是“嘉木異石錯置，皆山水之奇者”，因為我的緣故也不能不把愚字強加在丘、泉、溝、池、堂、亭、島的頭上。就這樣，作者把自己的愚和溪、丘、泉、溝、池、堂、亭、島等的愚融為一體。從溪、丘、泉、溝、池、堂、亭、島等的受愚的稱號的屈辱，自然也就可以想到作者受到的屈辱。溪、丘、泉、溝、池、堂、亭、島仿佛全是作者苦難的知己，而奇石異木便成了作者耿介性格的象征。文章清新秀麗，前兩段基本上是記敘，在記敘中抒發(fā)感情，后三段則主要是議論，在議論中發(fā)表感慨。語言簡潔生動，結(jié)構(gòu)嚴(yán)謹(jǐn)妥貼，不愧是傳世的名篇。
【關(guān)于“序”】
序，文體的一種，著作或詩文前的說明性文字。后又有宴集序、贈序等。古人宴集時，常同賦詩，詩成后公推一人作序，為宴集序，如王羲之《蘭亭集序》;后雖無聚會，也作文相贈，以表惜別、祝愿、勸勉之意，就是贈序。如韓愈《送李愿歸盤谷序》。
【永州的地理環(huán)境】
湖南永州在當(dāng)時雖然是一個荒僻的地區(qū)，但著名的九嶷山聳峙在它的南面，盤繞在它北面的是衡山余脈，綿亙在西南的有五嶺山脈中的越城嶺和都龐嶺，奔騰的湘江和瀟水都橫越州境并在境內(nèi)匯合，因此全州山陵起伏，丘壑幽深，河流縱橫，襯托著一塊塊田野，風(fēng)景非常雄奇美麗。
創(chuàng)作背景
柳宗元因參加王叔文革新運動，于唐憲宗元和元年（806）被貶到永州擔(dān)任司馬。到永州后，其母病故，王叔文被處死，他自己也不斷受到統(tǒng)治者的誹謗和攻擊，心情壓抑。唐憲宗元和五年（810），柳宗元在城郊發(fā)現(xiàn)了冉溪，于是結(jié)茅樹蔬，住在了這里，并改其名為“愚溪”，又寫了《八愚詩》，此文便是詩的序言。
文學(xué)賞析
第一段敘述愚溪的地形位置以及它的名字之由來。前者的筆墨十分簡約，十三字，僅只說有條小溪位于灌水北面，向東流入瀟水。后者首先引述了兩種傳說。一種說，這條小溪由于冉姓人家曾居于此，故名“冉溪”，一種說，由于它具有染東西的功能，故名“染溪”。然后筆鋒一轉(zhuǎn)，正面敘述作者所以命名它為愚溪的道理。由于他因瓜而獲罪，因罪面遭貶，因貶面愛此溪，又因愛此溪而擇其風(fēng)景絕佳處筑室而居。進而聯(lián)想到古代有個“愚公谷”，如今作者居家于此溪之上，而當(dāng)?shù)赝辆訉τ谒拿謩t莫衷一是，作者才不得已而為之，素性更名為“愚溪”。此段文字乃扣題之筆，所以作者才不吝筆墨，詳加敘述。古有“愚谷”，今有“愚溪”，均以人愚而得名。一谷，一溪，一古一今，皆以愚名，遙相對應(yīng)—作者以此申明自己以愚命溪并非杜撰。所以此筆絕非贅文閑墨，更非故作高深掉書袋；惟因有了這一筆才使文章顯得跌宕有致，耐人玩味。從章法上看，這一節(jié)的收尾解決了篇首的兩個“或曰”的爭端，這樣題目中的“愚溪”二字就交代完滿了。
第二段以愚溪為中心，寫出“八愚”的名字。這一段前面全用敘事，“為愚”重復(fù)了七次，很容易產(chǎn)生單調(diào)重復(fù)的感覺，但作者的敘述，采用有詳有略，或連或斷的處理方法，消去了重復(fù)乏味，反而重復(fù)有趣。本來這一節(jié)敘述插不進抒情和議論，而結(jié)尾卻說：“嘉木異石錯置，皆山水之奇者”，表明所謂“八愚”卻大有美景、不可忽視。“以予故，咸以愚辱焉”說明稱之為愚，是名實不符，是對山水的侮辱。由水受辱的根源是“以予故”，這三個字中酸辛多多。所以，這一節(jié)結(jié)尾幾句表面是為“愚溪”等鳴不平，實際是為自己抒憤慰。從章法上說是“揚”溪，為下面的“抑”起波洲。
第三段忽起一大跌宕。先是設(shè)問自答，說明“水”（自然包括溪水）雖為智者所喜愛，但卻可以“辱而愚之”的原因：適類于余。“抵”：水中高地。這里，作者把溪之愚與余之愚相比，以為二者互為伯仲，因而把前文中溪以己而受愚辱的結(jié)論推翻。這是這一部分中的第一處跌宕之筆。然后，作者又把己之愚與兩位古人之愚相比，得出的結(jié)論是己之愚是真愚，古人之愚乃假愚，但是天下人都不能給這條愚溪另外再起名字，就是由于它的名宇乃是“余”這個貨真價實的愚人所起的緣故。這是又一層跌宕，即為方才對于愚溪的那些非議徽詞作了翻案文章。這里的層層跌宕之筆，表面看去，仿佛是作者故憊而為之的曲筆、俏筆，實際是他遭受貶滴以后矛盾、痛苦心理的自然表露。這從此文的級后一部分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最后一句“適類于予”。就自然過渡到第說自己�！叭瓒拗�，可也”是溪我雙關(guān)語。本來應(yīng)該數(shù)落自己了，卻又引出“寧武子”和“顏子”來陪襯，這在暗中為自已占地步：“故凡為愚者莫我若也”，是牢騷語，也有自負的意思，不能輕輕放過。表面上仍然歸到“溪溪”之名上，“予得專而名焉”，和第一節(jié)相應(yīng)。
最后一段是全文的高潮，前面抑揚反復(fù)，千回百折，都是為這一節(jié)服務(wù)，從抑到揚，也是先從溪和人兩方面說，然后合而為一。“溪雖”一層從上文的貶溪轉(zhuǎn)入贊溪，“善鑒萬類”言其用，“清瑩秀澈”言其質(zhì)，“鏘嗚金石”言其聲，明著贊溪。寫出文人的胸?zé)o塵滓、筆于造化的特色�！澳苁褂拚摺币痪溆上饺耍D(zhuǎn)換自然�！坝桦m”句由上文的自貶轉(zhuǎn)入自贊，中間的“亦”字是細密處，與此段贊溪幾句話相應(yīng)。幾句講自己文墨的造詣，“漱滌萬物”，窗其精深；“牢籠百態(tài)”，言其廣博。最后一層將己與溪合說。“以愚辭，歌愚溪，則茫然而不違，昏然而同歸，超鴻蒙，混希夷，寂多而莫我知也”，這幾句是全文最得意處，好像天地之間只有己與溪化而為一。散文到得意處，往在夾幾句韻語，柳文中也常見這種情況，這表示感情激動到了高潮，但在得意之中著“寂多而莫我知”一句，上應(yīng)“不合于俗”“違于理，悖于事”“予以愚觸罪分等語，一種廢棄之牢騷自然流露。這幾句可以和《始得西山宴游記》“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境界和情趣是一致的�！坝谑恰币痪浔砻黝}中的“詩序”二字。
這篇文章在藝術(shù)上頗有特色。
托物興辭，寓意深遠。作者不是客觀地描摹自然風(fēng)景，而是托物興辭，夾敘夾議，蘊藏著深厚的寓意和強烈的個人傾向。僅就第二段來看，僅百余字，就一連用了十二個“愚”字。其他各段，也都以“愚”字統(tǒng)貫。這樣，文章就具有朝著中心凝聚的向心力，結(jié)構(gòu)也顯得集中緊湊。作者在對于幽奇秀美的山光水色的描繪中，或隱或現(xiàn)地折射出自己的影子。愚溪具有“清瑩秀澈”的美景，卻被棄于凄清冷寂的荒野，無人游賞，無人涉足，甚至也無人過問，這正是同作者一樣的遭遇。欣賞愚溪美景的只有痛苦的柳宗元，同情柳宗元的也只有這落寞的愚溪，他慨嘆這樣美好的風(fēng)景被遺棄在僻遠的荒野中無人賞識、受人輕蔑，正是借此傾吐自己的抱負和才能被埋沒、遭打擊的不平之鳴。作者的思想感情、生活遭遇和所描寫的自然景物交融在一起，表現(xiàn)了作者對這壓抑人才的不合理社會的批判。
寫景善于布局。這篇文章在記愚溪八景時，善于攝景，巧于布局，八景的位置和距離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具有很強的立體感。游玩看景就呈現(xiàn)了出來：自瀟水入溪，溯流二三里，上岸，登小丘，又東北行六十步，見六孔泉，隨泉沿溝向南，見一大池，到池東入一堂，出堂又到堂南亭子上，回頭西望池中秀麗的小島。除寫景外，還敘述了作者如何被貶瀟水上，又如何遷家于此，如何在愚溪安家棲息，也議論了愚溪的定名問題。在這樣短的篇幅中，把議論、敘事、寫景三者有機地結(jié)合起來，議論清晰，敘事井然。
名家點評
明代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卷四：“古來無此調(diào)，陡然創(chuàng)為之，指次如畫�！�
明末清初蔣之翹輯注《柳河?xùn)|集》卷二十四：“子厚南池、愚溪二序，即諸游記之余技爾�！�
明末清初孫琮《山曉閣評點唐柳柳州全集》卷二引王昊：“借愚溪自寫照，愚溪之風(fēng)景宛然，自之行事亦宛然。善于作姿，善于寄托�！�
清高宗愛新覺羅·弘歷《唐宋文醇》卷十四：“水之不能澤物古人被之以惡名。宗元以溪水不可溉田負舟而名之曰亦有本焉，其亦以慨己濟世之愿不遂也。無知之謂愚。無知者，萬有之知所從出�！櫭桑煜Ｒ摹�，抑又太自譽矣。若夫‘漱滌萬物，牢籠百態(tài)’，實乃善自狀，其文可為實錄。雖然，得無與布帛栽粟者猶有間乎！”
清代劉熙載《藝概》卷一：“《愚溪詩序》云：‘漱滌萬物，牢籠百態(tài)’，此等語皆若自喻文境。”
清代蔡鑄《蔡氏古文評注補正全集》卷七：“通篇俱就一“愚”字生情，寫景處處歷歷在目，趣極。而末后仍露身份，景中人，人中景，是二是一，妙極。蓋柳州所長在山水諸記也。”
清代儲欣《唐宋八大家類選》卷三：“行變化于整齊之中，結(jié)構(gòu)精絕。”
清代林云銘《古文析義》初編卷五“本是一篇詩序，正因胸中許多郁抑，忽尋出一個愚字，自嘲不已，無故將所居山水盡數(shù)拖入渾水中，一起嘲殺。而且以是淡當(dāng)?shù)檬浅�，己所�?dāng)嘲，人英能與。反復(fù)推聯(lián)，令其無處再手出路，然后以溪不失其為溪者代溪解嘲，又以己不失為己者自為解嘲，轉(zhuǎn)入作詩處，覺澳與己同歸化境，其轉(zhuǎn)換變化，匪夷所思�！�
清代吳楚材、吳調(diào)侯《古文觀止》卷九“通篇就一愚字點次成文。借愚溪自寫照，愚溪之風(fēng)景宛然，自己之行事亦宛然。前后關(guān)合照應(yīng)，異趣杳來，描寫最為出色�！�
清代浦起龍《古文眉詮》卷五十三：“愚字極昏冥，寫來極秀發(fā)，身與溪互為吐納，入后愈益超融。”
清代過珙《古文評注》卷七：“不過借一“愚”字發(fā)泄心中之郁抑，故將山水亭堂咸以愚辱焉。詞委曲而意深長�！�
清代何義門《義門讀書記》卷三十六：“詞意殊怨憤不遜，然不露一跡�！�
近代章士釗《柳文指要》卷二十四：“此為子厚騷意最重之作，然亦止于騷而已，即使怨家讀之，亦不能有所恨，以全部文字，一味責(zé)己之愚，而對任何人都無敵意，其所謂無敵意者，又全本乎真誠，而不見一毫牽強，倘作者非通天人性命之源，決不能達到此一境地�！�
作者簡介
柳宗元（773—819），唐代文學(xué)家、哲學(xué)家。字子厚。河?xùn)|解（今山西省運城縣解州鎮(zhèn)），世稱柳河?xùn)|。貞元（唐德宗年號，785—805）進士，授校書郎，調(diào)藍田尉，升監(jiān)察御史里行。因參與王叔文集團，被貶為永州司馬。后遷柳州刺史，故又稱柳柳州。與韓愈共同倡導(dǎo)古文運動，同被列入“唐宋八大家”，并稱“韓柳”。其詩風(fēng)格清峭，與劉禹錫并稱“劉柳”，與王維、孟浩然、韋應(yīng)物并稱“王孟韋柳”。有《河?xùn)|先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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