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典散文土墻的記憶

　　不要說城市那聳入天際的鋼筋水泥，光怪陸離的幕墻玻璃，就是家鄉(xiāng)的墻也變得多姿多彩，有的本色，有的抹灰，有的貼瓷，有的彩繪，但也一律的鋼筋水泥。

　　但我念念不忘的還是那土墻，那由土墻壘起的土屋。土墻有的明黃，有的紅褐；有的光潔，有的斑駁。有的頂著厚厚的稻草，像顆肥碩的蘑菇；有的蓋上黑黑的瓦片，像頂老農(nóng)的氈帽。它們像綠水青山中盛開的朵朵山花，在朗潤的陽光下閃著溫暖的光彩。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我家動工建房，木頭結(jié)構(gòu)，夯土為墻。夯土工具叫版筑：版長八尺，高寬尺許；筑是一柄木桿，連一梯形木頭。版內(nèi)放土，用筑搗實，層層上升，終成一墻。

　　版筑之前先砌墻腳，等到石頭碼到半人來高，就改用泥土進行版筑。版筑用的土要不濕不干，顆粒均勻。開始版筑時，版的一頭，底下橫放一小圓木棍，以便擱住木版。先用筑尖戳實版內(nèi)四邊泥土，再掉頭用筑座一下一下地拍擊。筑內(nèi)通常站有兩位師傅，隨著噼啪聲音的響起，兩人你進我退，你退我進，直到把版內(nèi)之土夯實為止。然后拔出版下圓木，向新的方向推移，每移一次，就留一截土墻。那時尚小，我只能干些畚泥提土的零活，并撿些小石瓦片去堵墻上的圓洞。一位師傅笑著勸阻，別堵別堵，留給小鳥筑窩！

　　師傅們很少說話，他們的進退，快慢，完成等等，都通過版筑語言傳達，所以本來單調(diào)鈍重的“啪啪”之聲，就變得張弛有致、抑揚頓挫。隨著土墻的升高，從下往上看，他們的背景是藍天，腳下是土墻，隨著舉筑的起落，兩人的進退，簡直就像藍天下的一場舞蹈，盡管這種進退有些機械，這種聲音有些呆板。筑到高處，土墻也開始輕輕搖晃，仿佛為他倆助興起舞。

　　雖是土墻，其實冬暖夏涼。冬天凍僵了手腳，踏進家門立馬變得暖和；夏天熱得渾身濕透，走進屋內(nèi)會迅速收住汗水。土屋內(nèi)有母親的嘮叨，父親的呵斥；土屋內(nèi)有童年的歡笑，少年的煩惱；土屋內(nèi)有鄰居的歡聚，親友的交流。父親懂點鉗工和醫(yī)理，常備著藥箱儀器和修理工具，鄉(xiāng)親們搽點藥水包下爛腳量量血壓，或錫補搪瓷碗盆修理電筒噴霧之類，父親總是來者不拒分文不取，因此土屋常常門庭若市熱鬧非凡。鄉(xiāng)親們也投桃報李，有的捧來瓜果，有的拎來蔬菜，以表達他們淳樸的謝意。

　　第二年春天，兩只燕子也來串門，展開它們剪刀似的雙翼，往來穿梭在我家的屋檐。噢，原來它們是來安家落戶，銜著一粒粒春泥，正在擱柵下筑巢，最后筑成了一個半邊碗似的燕窩。雖然粗陋得疙疙瘩瘩，卻神奇地掛在樓板下面。又不知過了多少天，發(fā)現(xiàn)燕窩開始熱鬧起來，抬頭一看，一只大燕正銜著一條小蟲飛回巢中，三只還沒有長毛的小燕立起身子張開黃喙的小嘴，嘰嘰喳喳地叫著，迎接著父母銜來的食品。

　　我的心頭一動，燕子來了，那么麻雀呢？于是轉(zhuǎn)到墻外仔細地觀察起來。低處的墻洞干凈整潔，高處的一個露出幾絲草莖羽毛。我立即搬來梯子爬近那個洞口，小心翼翼地把手探進洞內(nèi)，抓出一把茅草和羽毛，內(nèi)中發(fā)出“嘰嘰”的慘叫。原來是一只剛剛破殼而出的小鳥，全身無毛，雙眼緊閉，腦袋耷拉，粉紅的肌肉幾近透明，我趕緊把幼鳥塞回圓洞，因為它實在瘦小可憐。過了一些日子，我再爬近那個墻洞，洞內(nèi)除了一些干草羽毛，已經(jīng)不見鳥兒的蹤影。我轉(zhuǎn)身呆呆地看著天空，心想那只幼鳥現(xiàn)在應(yīng)該羽翼豐滿展翅藍天了吧？

　　那時家鄉(xiāng)墻體大多是土墻，或者是石墻。石墻采自山上的青石或者溪灘的卵石，顏色或青或灰；土墻黃色白色紅色都有，土墻石墻中間是一條發(fā)著幽光的碇石路，顯得古樸滄桑，又色彩斑斕。

　　可能是土墻太高，也可能是土性不好，造好土屋的第三年，我家西邊的土墻擋不住多日的斜風密雨，在一個秋天的清晨轟然倒塌。很多鄉(xiāng)親戴著笠帽，穿著蓑衣，趕來幫我們抬櫥的抬櫥，搬床的搬床，遮簟的遮簟，送吃的送吃，感覺那么溫暖。

　　還沒從累累的債務(wù)中喘過氣來，現(xiàn)在又必須把西邊的土墻改成磚墻，對于我家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但父母咬咬牙繼續(xù)舉債壘起了磚墻，但北面和東面還是保留了原來的土墻。直到上世紀末，父母才徹底推翻了那兩堵土墻，砌上了磚墻。

　　一晃數(shù)十年過去，家鄉(xiāng)已很難找到滄桑的土墻，連磚木結(jié)構(gòu)的老屋也在消失。最近回到老家，經(jīng)過那個叫樹林腳的自然村，這里還有幾戶人家居住，但大都已經(jīng)遷徙，僅剩下一些土屋和土墻。有的土屋敞開著門，任憑陽光進來串門；有的土屋僅剩斷壁殘垣，默默無言地兀立在荒草叢中，靜靜地看著日出日落……

　　斑駁的土墻中，有灰色的瓦片，青色的石子，甚至白色的碎瓷，它們鑲嵌在土黃的泥土中，使土墻變得美麗和生動。傾圮的土墻有的塌陷成一個缺口，仿佛張嘴問著蒼天；有的'剝蝕成一位老嫗的造型，仿佛等待著遠方游子的歸來；有的倒塌后已完全變成泥土，泥土上面又開滿了鮮艷的花朵……

　　這是歲月的雕塑？這是最后的守望？我呆呆地站在土墻前面：寂靜無聲的土墻里面，曾經(jīng)進出過多少矯健的身影，曾經(jīng)蕩漾過多少如花的笑靨；曾經(jīng)迎來多少嶄新的生命，曾經(jīng)送走多少垂亡的老人；曾經(jīng)灑落過多少汗水和淚水，曾經(jīng)回蕩過多少哭聲和笑聲……每一堵土墻砌筑進多少希望，遮蔽過多少風雨，貯存過多少美德，帶來過多少溫馨！

　　黃土墻繚繞過多少祭祀祖宗的香煙？墻中小石子存儲過多少生命的密碼？

　　我輕撫著粗糙不堪的土墻，傷痕累累的土墻，感受著土墻曾有的生命，感受著土墻曾有的溫暖。

　　土墻的確老了，老得斑駁、骨感，掩蔽不住的，唯有它成片成片的明黃底色，仍然溫暖著人心，仍然明亮在眼前。

　　土墻啊土墻，現(xiàn)代人已非常陌生的東西，甚至被看作貧窮與落后的象征，卻在幾百年乃至數(shù)千年里建起溫暖的家，獻出厚實的愛，延伸不斷的根。

　　土墻，我們實在不應(yīng)該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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