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犁蘆葦散文

　　敵人從只有十五里遠(yuǎn)的倉(cāng)庫(kù)往返運(yùn)輸著炸彈,低飛轟炸,不久,就炸到這樹林里來,把梨樹炸翻。我跑出來，可是不見了我的伙伴。我匍匐在小麥地里往西爬，又立起來飛跑過一塊沒有遮掩的閑地，往西跑了一二里路，才看見一塊墳地，里面的蘆草很高，我就跑了進(jìn)去。

　　“呀!”

　　有人驚叫一聲。我才看見里面原來還藏著兩個(gè)婦女，一個(gè)三十多歲的婦人，一個(gè)十八九歲的姑娘，她們不是因?yàn)槲姨�進(jìn)來吃驚，倒是為我還沒來得及換的白布西式襯衣嚇了一跳。我離開她們一些坐下去，半天，那婦人才鎮(zhèn)靜下來說：“同志，你說這里藏得住嗎?”

　　我說等等看。我蹲在草里，把槍壓在膝蓋上，那婦人又說：“你和他們打嗎?你一個(gè)人，他們不知道有多少�！�

　　我說，不能叫他們平白捉去。我兩手交叉起來墊著頭，靠在一個(gè)墳頭上休息。婦人歪過頭去望著那個(gè)姑娘，姑娘的臉還是那樣慘白，可是很平靜，就像我身邊這片蘆葦一樣，四周八方是槍聲，草葉子還是能安定自己。我問：“你們是一家嗎?”

　　“是，她是我的小姑。”婦人說著，然后又望一望她的小姑：“景，我們?cè)偃フ乙粋�(gè)別的地方吧，我看這里靠不住�！�

　　“上哪里去呢?”姑娘有些氣惱，“你去找地方吧!”

　　可是那婦人也沒動(dòng)，我想她是有些怕我連累了她們，就說：“你們嫌我在這里嗎?我歇一歇就走�！�

　　“不是!”那姑娘趕緊抬起頭來望著我說，“你在這里，給我們仗仗膽有什么不好的?”

　　“咳!”婦人嘆一口氣，“你還要人家仗膽，你不是不怕死嗎?”她就嘮叨起來，我聽出來這個(gè)姑娘很任性，逃難來還帶著一把小刀子。“真是孩子氣，”她說，“一把小刀子頂什么事哩?”

　　姑娘沒有說話，只是慘慘地笑了笑。我的心驟然跳了幾下，很想看看她那把小刀子的模樣。她坐在那里，用手拔著身邊的草，什么表示也沒有。

　　忽然，近處的麥子地里有走動(dòng)。那個(gè)婦人就向草深的'地方爬，我把那姑娘推到墳的后面，自己臥倒在墳的后面，自己臥倒在墳的前面。有幾個(gè)敵人走到墳地邊來了，哇啦了幾句，就沖著草里放槍，我立刻向他們還擊，直等到外面什么動(dòng)靜也沒有了，才停下來。

　　不久天也黑了，她們商量著回到村里去。姑娘問我怎么辦，我說還要走遠(yuǎn)些，去打聽打聽白天在梨樹園里遇到的那些伙伴的下落。她看看我的衣服：

　　“你這件衣服不好�！痹俚皖^看看她那件深藍(lán)色的褂子，“我可以換給你。先給我你那件�！�

　　我脫下我的來遞給她，她走到草深的地方去。一會(huì)，她穿著我那件顯得非常長(zhǎng)大的白襯衫出來，把褂子扔給我：“有大襟，可是比你這件強(qiáng)多了，有機(jī)會(huì)，你還可以換。”說完，就追趕她的嫂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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