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狗情結(jié)散文
一
近四十歲的人了，村里老人見了我還常夸，這娃子打小就溫順、懂事。可他們不會想到我這么好口碑的人有一回忤逆父親的意愿，誓不服軟，令他大動肝火。
那一年，我六歲。瘦小，倒皮實。一個小提籃，一把小鏟子做工具，鏟草是我的份內(nèi)工作。我家的老黃牛直到終老都肥肥壯壯的，我功不可沒。不過，貪玩是孩子的天性，我鏟的草都來自村東小河邊，不會挑肥揀嫩跑田野里去，也不愿鏟除自家田里的雜草。清清的淺水一隅丟有一只罐頭瓶，里頭的蚯蚓由棉繩栓住，系在罐頭瓶脖子上。脖子上還扎著一根長繩，一頭被我壓在岸邊的一枚小石頭下。貪嘴的撞進瓶里的魚兒勾我的魂，隔幾分鐘我都會扔下鏟子，拉出瓶子看看。捉到后是不舍得吃的，家里有一口閑置的腌菜缸，幾乎和我個頭相當(dāng)。我請媽媽往里續(xù)滿了水，放進魚兒養(yǎng)著。常踮起腳尖，扒著缸沿看它們游泳，扎猛子、剪尾巴、吐泡泡，給它們?nèi)鳇c饅頭屑、水草的葉子。我是一種單純的喜歡，就像某一天喜歡、呵護一只被遺棄的狗。
那時候國家還沒有建議控制狗的數(shù)量，預(yù)防狂犬病和流浪狗傷人，也極少見有計劃的偷狗人。村里村外、田間地頭、溝渠河川特常見的就是它們。但也正因其多，沒人稀罕。
平常的一天，已是深秋，河水涼了。我拉出罐頭瓶，除了魚餌，空空如也。正失望中，聽見河中央“通”地一聲響，一條大塑料袋浮游于水面上，四只小狗從里頭鉆出來搖搖晃晃地朝對面游去了。而有一只黑毛，項間一圈白的向我游來。它很小，抱在懷里沒什么份量。它抖抖瑟瑟的，毛發(fā)緊貼著皮肉。我不知能不能養(yǎng)活，只是覺得它好可憐，飛快地跑回家去，鏟子和草籃被人拿走了，也不關(guān)心。父親不同意喂養(yǎng)，有好幾年我固執(zhí)地認為，他是怨我“不務(wù)正業(yè)”，我沒能帶草來喂牛，耕牛才是莊稼人的寶。后來我們爺倆談起來，他說，其實他也喜歡狗的，可那時候窮啊，連人的吃喝都得精打細算，哪有余糧喂那種食量大的東西。他虎著臉，奪過狗狗，扔過房子那面了。那一個長長的拋物線運動，揪痛了我的眼和心。我跑到房后，在沙土窩、柴草堆間找到了它，僥幸沒死。父親依然叫我丟掉，我滾著淚珠兒，反抱得更緊。記得那時院子西側(cè)有個直徑兩三米的糞池，我倆就圍著它繞起了圈。他往左追，我就往右逃，他往右追，我就往左跑。如此僵持好久，我成了勝利者。以后長大了方明白，一個大人怎么會追不上一個小孩子，又怎會真得生孩子的氣？
我的相對清苦的童年因這只狗狗的陪伴充實、精彩了許多。我上學(xué)，它陪著，一樣的步調(diào)，只在偶爾發(fā)現(xiàn)了野兔才瘋跑一陣，追上去，然后在遠遠的前路等待我跟上；我放學(xué)，它早蹲伏在學(xué)校大門前十多米的路口等候，我不知它等了多久，反正發(fā)現(xiàn)了我，就像孩子看見了母親的身影，咬著我的褲腿，撒上一會嬌。
這只狗狗的吃喝基本上由我來料理。我給它分盛一點準(zhǔn)備飲羊的涮鍋水，在父母允許的'半個鍋貼或一個玉米攙麥粉的饅頭范圍內(nèi)，偷偷再給它增加一點量。因為我的盡心，它雖然一直瘦削，但精神頭兒極好，是村里狗民的佼佼者，單打獨斗從不吃虧。
它陪了我四年。1986年的新年前夕，它口鼻嗆血。我央求父親給它治病。父親拗不過我，只好尋來一個獸醫(yī)，給它打了一針�？墒欠堑珱]有見效，病情反而發(fā)展更快更嚴(yán)重。我想起它除了偶而啃過豬骨頭，還從沒吃過肉。我把我碗里的肉揀幾塊最瘦的夾給它，可是它聞一聞，又搭拉下腦袋。母親說，它可能是上火了，沖個生雞蛋給它吧。按照母親教的法子，我打了兩個蛋在空醋瓶里，兌一些水，搖勻了，扳開它不聽使喚的嘴，灌下去。然而，第二天，它還是死去了，嘴巴邊滿是蛋液。鄰家?guī)孜桓绺绶质沉怂娜狻?/p>
我萬分后悔，猜想是強行灌食嗆死了它。以致此后幾年，不再養(yǎng)狗。
二
不想再養(yǎng)狗，偏偏又與狗有緣。
我上初三時在縣城寄宿，但每隔兩周會回家一次的，享受一下家的溫暖，返回時帶一些換饃票的糧食和菜金。
自行車在行至回家中途時，路邊溝沿下斜刺里竄來一條狗，讓我很吃了一驚，怕它咬我�？墒撬蛧}噠噠地踩著柏油路面，依著我的車子前行，時不時瞧瞧我，那是一種示好的眼神。我也觀察它，它已成年了，肥肥壯壯的。雪一樣的毛披著太陽的光，恍人眼目。臉頰像女孩子精心修飾過的臉蛋，精致又不妖氣。它不像村人描述的呲牙咧嘴、埋埋汰汰的瘋狗，更不像被主人拋棄的。但不管怎么猜測，它從這一天起把我和我的家人當(dāng)成它的新主人了。
父親以極其隆重的方式接納了它。他殺了一只雞，本來準(zhǔn)備炒菜慰勞我的，怕我在校吃不好，這會兒很慷慨地把雞頭、雞爪、雞翅膀和內(nèi)臟全丟給了它。之后又在東墻跟建造狗舍，砌磚、抹皮，上頂，一絲不茍，還往里頭鋪了厚厚的麥草，只差沒裝盞電燈了。
我笑活他，您不是不喜歡狗的嗎？他沖我虛晃一下巴掌，嚇得我一出頭兒。他可是練家子，年輕時一套十三節(jié)鞭舞得啪啪響，我哪敢和他較真兒？
這條狗給家里帶來了安全感，父親和母親可以睡安穩(wěn)覺了。只要晚上聽不到它的動靜，就表明平安無事。偷雞、偷羊的賊想越墻而來得掂量掂量，貌似溫順的狗狗性子其實烈得很，會不客氣地撲上去，廝咬。那幾年農(nóng)村人說富不富，說窮不窮的，只是腦筋活絡(luò)了許多。做小本買賣的多起來，也有人外出打工了，有些游手好閑的就想著偷。父親描述的他年輕時夜不閉戶的日子不存在了，有人追求金錢可以不顧廉恥。
這條狗一下子成了家中的寶。我做為它的主人之一倒成了名義上的，課程緊無暇照顧。父親成了它的維護者，下地時拍拍它的腦袋，讓它趴在大門口守門，回來必定給它弄點可口的食物吃；農(nóng)閑時帶著它到田野里打野兔，有時父親直接丟給它一只，讓它過足癮。它的毛發(fā)比初識時更顯得雪亮，因為父親一有空閑，便帶它去河邊或在家里水池邊洗澡，然后細細地給它梳理，甚至?xí)托牡胤宜砩系氖雍投淅锏募鬃酉x。
慚慚的，我們都把它當(dāng)成了家里不可缺少的一員。如果在院里乘涼不見它在附近，吃飯時沒在我們身旁繞行或在飯桌下趴著就覺得少了點什么，大家都不自在�？墒窃谝粋�亳無預(yù)兆的中午它卻離開了我們。我不知道它以怎樣的毅力支撐著逃回家的，難過的在桌子下亂鉆、亂撞。它吃了偷狗人配制的藥。那種黑色小藥丸毒性極強，在其還未在五臟六俯內(nèi)擴散時就能致命。我和父親按住它，給它灌水，但是終究沒能拉它脫離死亡線。
父親說，埋了吧，這狗有功。
三
如果說養(yǎng)那條大白狗或多或少把它當(dāng)作了看家護院的工具，妻姐送來的一條小純毛獅子狗就當(dāng)做寵物來養(yǎng)了。妻姐要搬家去城市，沒地方安置，就送給了我們。人們?nèi)兆痈辉Ａ�，極少人再想著偷雞摸狗，養(yǎng)狗也為養(yǎng)心。
小獅子狗通體雪白的毛，所以我們叫它“白白”。它極討人喜歡，想吃，必先后腿立，前腿抱拳，行做揖禮；玩鬧，愛把兩只前爪搭在坐著人的膝蓋上，明凈的大眼骨碌碌盯著你，人的心腸一下子柔了起來；行時，長長的毛拖著地，幾乎注意不到腿兒，搖搖擺擺的，像一個跳動的球。
我們把它當(dāng)成寵物，但它把自己當(dāng)成了我家的一員，很想盡自己一份責(zé)任的。父親六十多歲了，種田力不從心，可又閑不住，伺弄幾頭豬和幾只羊。有一天晚上一只淘氣的羊逃離了家門，那是一個雪夜。父親打著手電，找了好久都不見，心想沒希望了。第二天一早父親去小河邊遛羊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白白咬著那只逃跑的羊的韁繩，竟然和它僵持了一夜。父親把自己的大衣脫下來，兜住白白，感動得不行。
白白是我家養(yǎng)的狗狗中壽命最長的，算來今年二十歲了，折合人的壽命應(yīng)是耄耋之年，但依然精神矍鑠，不服老，有時候還像小女人似的撒嬌。它能長久獨活有秘訣：見了生人、生畜，咬。咬不過，就遠遠的狂吠，不近身。你追，它就跑，肯定比你跑的快，就像當(dāng)年毛爺爺?shù)膽?zhàn)術(shù)打法。而且只往院里竄，主人自會給它撐腰。二是從不吃死物，不吃別人丟的東西，那怕垂涎三尺。
但它畢竟老了，有一天病倒了，兩眼紅腫，一個勁流淚，嘴角垂著哈拉子，不能跑，不想動。父親把一個煮雞蛋攪碎了，和一塊紅薯放在它跟前的食盆里。它嗅一嗅，只伸伸頭，舌尖舐一下紅薯就算了。強喂它一粒阿莫西林也不見效果。我說:去獸醫(yī)院看看吧。父親搖搖頭:蒼蠅開始圍著它叮咬，老了，救不活了。中午吃飯的時候，父親破例沒有喝兩盅，端著飯碗去院子外頭，吃著，端祥著狗狗的動靜。相處久了，對生靈也有情。
兩天了，它精神愈衰。偶爾會搖搖晃晃地進院里來，四下瞧一瞧，還到外面趴著。那有一個麥草垛，以前，邊緣被它扒出個小窩，可棲身。那個小窩也是它受了委屈假意使性子的地方，正對著主人大門，可憐巴巴地望著院里的人。父親抱它回來，它還會去，如此反復(fù)，直到自己覺得好沒意思，才主動回院。這一次還臥在那兒卻是認真的。如果它是人，足以讓人涕泗橫流，知自己時日不多，難逃此劫，不愿臟了主人的庭院，不愿讓主人看著傷心，就在那兒終結(jié)，靜靜地離開。我試著抱它回院，它還是硬掙扎著往外走。
是夜有雨。早晨的時候發(fā)現(xiàn)草垛旁不見了它。大家心里一緊，遂稍安，也許它換了個什么地方，永遠消失了，不如不見，不如不見。
飯桌邊坐，我覺得桌下有動靜，歪下頭，差點叫起來。這位女士居然面朝我玩直立，倆前爪逗在一塊，在作揖。趕緊的夾幾塊肥肉給它，補充體力。它竟然吃得很香。謝天謝地，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們有了輕松的話題，早飯在其樂融融中開始了。
有時候想，人和動物可以和諧相處，真是一大快事。
有時候想，從我家的養(yǎng)狗歷史看，也從側(cè)面反應(yīng)了鄉(xiāng)親們的日子在一天天變好，心兒一天天變得充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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